毕竟年纪不小了。长时间的伏案读书,让他腰酸背痛,眼睛也开始发花,时常一片模糊。他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歇一歇,定定神。
董仲舒放下手,却发现面前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
“你是……”
司马迁抱着怀里的书,躬身施礼。报上自己的籍贯姓名。董仲舒揉着太阳穴想了想,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他早就知道司马谈有个儿子在宫里为郎,却一直没见过。此刻看到彬彬有礼的司马迁,顿生好感。这段时间司马谈有些魔症,不修边幅,董仲舒下意识的以为司马迁也应该那样,没想到看到的却一是个衣衫整洁,相貌清秀的少年。
“原来是太史公的爱子。”董仲舒温和的说道:“你在这里读书。读的是什么书呀?”
“是《山海经图》。”司马迁有些紧张,小脸泛起了微红。虽然他在宫里的时间不短了。石渠阁、天禄阁就像家里一样熟悉,可是站在大儒董仲舒的面前,他既兴奋,又不安,生怕说错了话。
“《山海经图》?”董仲舒微微蹙眉。“你年纪尚幼,应该读些圣人经典。怎么读这些怪力乱神的书?”
司马迁抿紧了嘴唇,强笑了两声,不敢说话了,只是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
董仲舒见了,也觉得有趣。便放缓了语气,招招手。“来,跟我说说,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司马迁走到案前,跪坐在席上,将手里的书摊开。董仲舒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惊讶的吸了一口气。司马迁手里的书并不是常见的帛书,而是用新纸重新抄写的,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稚嫩,却非常工整,应该是司马迁自己写的。
“你怎么会有新纸?”董仲舒大感惊讶。他见过新纸,却没有得到。窦婴说,他已经派人去淮南采购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到手,所以董仲舒只能写在竹简上。为了改一个数字,董仲舒经常要大费周章。
“冠军侯送的。”司马迁有些小得意。
“冠军侯梁啸?你认识他?”董仲舒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司马迁是因为司马谈发现了新的星象才由童蒙为郎,司马谈最近在研究的那个什么定式就是梁啸让枚皋带给司马谈的,梁啸当然认识司马迁。
“我和冠军侯有数面之缘。我还向他讨教过有关《山海经图》的问题。”
董仲舒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调侃。“没错,他也喜欢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学问。”
司马迁有些不高兴,提高了声音。“夫子为什么这么说?”
董仲舒童心大发,故意和司马迁抬杠。“我说错了吗?”
“呃,小子不敢说夫子说错了,小子只是觉得学问可以有大小,却不应该分什么雅俗。现在的雅,也许正是以前的俗,现在的俗,也许就是将来的雅。别的不说,如今有几个人能懂得所谓的雅乐,上至宫廷,下至民间,听的不都是楚声么。在周朝的时候,楚人可是中原人看不起的下里巴人。”
董仲舒一时语塞,不禁大为感慨。“小子所言有理,我的确失于妥当。那你说说,这《山海经图》究竟讲的是什么呢?”
“这正是小子想向夫子请教的。”司马迁细细的眉毛蹙了起来。“夫子,尧不是圣人么,为什么他要杀鲧?”
“因为鲧治水失败啊。”
“治水失败就要杀吗?洪水那么大,他失败了,也未必就是他的责任。”
“因为他治水不循正道,用堵而不用疏。治水失败,就是他的责任。后来他的儿子禹治水成功,舜帝不是将帝位禅让给他了吧?他不承担责任,谁来承担责任?”
司马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可是我还是觉得尧的责任更大。夫子不是说天子出现失德之事时,上天才会降以灾异,以示警告吗?如果尧是圣人,为什么会出现遍布天下的大洪水,以至于鲧治水九年而不成,禹治水十三年方告成功?”
“我……”董仲舒哑口无言,睁圆了眼睛,瞪着司马迁。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按照他的天人感应理论,尧的确算不上什么圣人。亏得这小子没在天子面前提这句话,否则他会比现在更丢脸。
“还有啊,尧舜禹是禅让,以德得国。可是启却把公天下变成了家天下,他做得对不对?”
“这个……”董仲舒收起了玩笑之心,小心应付。这小子虽然年纪不大,却刁钻得很,颇有些梁啸的作风,专往薄弱处下手。刚才关于尧的那个问题不好答,现在这个关于启的问题同样不好答。儒家言必称三代,启是夏代开国君主,如果说他是有德之人,那他把公天下变成家天下岂不成了正义之举?如果家天下是正义之举,那尧舜禹岂不是做得不对?如果说启做得不对,那他又怎么能开三代之风?
董仲舒越想问题越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司马迁。
其实他也清楚,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就像讨论汉家得天下是否合法一样。高皇帝刘邦究竟是乱臣贼子,还是上苍眷顾之人?都不好说。刘邦逝世不过六十余年,他的那些“英雄事迹”很多人并不陌生。如果说上苍眷顾的就是这样的人,那上苍选人的标准也未免太随意了。
董仲舒被司马迁那又黑又亮,充满疑惑的眼睛看得心慌意乱。身为成名多年的大儒,连一个孩子的问题都无法回答,或者说,不能给出问心无愧、无可辩驳的答案,这几十年的努力难道真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夫子,夫子?”司马迁低声叫道,把董仲舒从神伤中带了回来。董仲舒自嘲地笑了笑。“你这个问题,我真的回答不了,要让你失望了。”
司马迁歪了歪头。“我以后是写一部书,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书。不仅能知其然,还能知其所以然。”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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