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把酒言欢,尽兴而散,从东厂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常思豪与戚继光、俞大猷作了别,将轿夫挥退,身上带着拳意,溜溜嗒嗒闲逛长街晚景。想着洗澡时程连安透出的信息,心里琢磨起来:“他说鬼雾另有头目,似乎没有写完,不过那‘暗督’二字后面,多半跟的是个‘公’字,难道东厂竟有两个督公,一明一暗?”
此时趁着身边无人,刘金吾问道:“二哥,皇上所定的新首辅是谁?可否给小弟透露一二?”常思豪一笑:“你何不自己去问皇上?”刘金吾面露难色:“您这是又拿我开心了。”隔了一隔,又问:“陈阁老自来与徐阁老不睦,这我知道。不过张阁老论起来可是徐阁老的门生,又是怎么到了咱这边的呢?您什么时候拜访过他?我怎不知道?”常思豪笑而不答,信步向前。
闷闷地跟着他走了一段,刘金吾忽然掩唇惊道:“您该不会是……”
秦绝响从打过小年到现在,几乎一直在常思豪身边,对他的动向自然心中有数,笑道:“虚虚实实,大哥这是用上兵法了呀。”
常思豪道:“别的都次要,最重是军心。”
刘金吾急道:“可是,张阁老和新首辅人选可都是关键中的关键,在这上挂虚头,怎能打得赢?”常思豪一侧头:“谁说这两样是虚?”刘金吾登时愣住了:“那……”常思豪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刘金吾呆了一呆,喜道:“您有办法把张阁老拉过来?”常思豪哈哈一笑,道:“过年宫里事情也不少,你先回去吧,绝响,咱们走!”刘金吾赶紧追上来,笑眯眯压低了声音:“您两位上哪儿去?张阁老的府,我倒是很熟呢。”常思豪一笑:“上他那儿干嘛?我哪儿也不去,回家过年!”刘金吾仿佛被一大团棉花打蒙了般,站在原地,望着二人一高一矮远去的背影,口中喃喃念诵:“高深莫测,高深莫测……”
回到侯府,屏退下人,秦绝响一对柳叶眼几里骨碌地转动着,笑问道:“大哥,你觉得郭书荣华信了吗?”常思豪道:“他只是虚与委蛇,岂会真信?”秦绝响道:“那大哥的想法是?”常思豪淡淡道:“这世界是活的,每一刻都在运动改变【娴墨:秘中密】,真的会变成假的,假的也会变成真的。”说罢不再理他,自回内宅。
秦绝响本以为他背着刘金吾,总能对自己说实话,却不料也一样被这棉花包挡了回来【娴墨:跟你这种人说了也白说】。自从血洗百剑盟后,他在人前虽然还装装样子,可是独处时明显对自己又冷淡了许多。现如今也许是为了大局,也许是为了旧情,也许是为了姐姐,他没翻脸,可是心里想的什么,已经彻底猜不透了。当时心里一阵烦躁,拧身便走。
到了自己那屋,暖儿正对灯守着【娴墨:俨然小两口了】,见他回来,便把底下所报江湖的动向说与他听。得知陈志宾已带着贾旧城、许见三、白拾英和蔡生新四人会同东厂将汇剑山庄的人安抚已定,心头不由沉顿了一下,暗忖:“他们去就对了,干什么还会同东厂的人?”随即明白:汇剑山庄还有很多硬手很难弹压,之前曾仕权已然插进来半腿,陈志宾这么做既借势立了威,又给了东厂面子,也算两全其美。想到事情这么顺畅,当时大感痛快,往椅上一歪,拢过暖儿亲了个嘴儿,暖儿坐他膝上略推道:“你可也别高兴,家里那边来信儿了,说是咱在这边消耗太大,各方面有些供应不上,像是在京扩开店铺、往来应酬什么的,还是省着点好。”
秦绝响皱眉道:“家里有的是钱,这么小门小势的干什么?定是元老会那帮人又作怪。”暖儿道:“也不是那么说,家那边开那么多店,什么类型都有,铺户、门面、人工都是大开销,况且像赌场、院子之类又要打点官府,也是一笔出入。临出来时你又扔下个造船的活儿……”秦绝响听得心烦,挥手道:“得得得!”略凝神间,忽地身子离开了椅背,道:“不对!这不是你的话,你快说,这是谁教你的?”暖儿道:“这还用人教么?人怎么说,我怎么学呗。”秦绝响问:“你学谁的?”暖儿道:“还能有谁?”秦绝响怒道:“陈大胡子!他又耍这套!”暖儿道:“你又乱埋怨他,我都好几天没见着老陈叔了。是马大哥说的。”秦绝响微微一怔,喃喃道:“他?他怎么也学起大胡子来了!”鼻孔里哼了一声。暖儿见他不悦,便挎他胳膊笑道:“你放心,我爹说这事也没什么,反正如今百剑盟和秦家一体,凡有应用,先从京中抽现顶上也是一样的。”
秦绝响脸露笑容,懒懒地又靠回椅背,道:“嗯,很好,很好,就知道我这老泰山能干得紧。”伸手又往她怀里摸,却见暖儿听了这话不羞不躲,反倒恹恹地低下头去,当时兴味索然,问她怎么了,又没回应,便“哈”地一笑,道:“知道啦,又想做衣裳啦?看上什么料儿就买去,别听风就是雨,你才多大个身子?能用得了几尺几分?弄那一副小冤模样,好像我堂堂秦家,转眼间连块好料子都置不起了。”
暖儿仍不言语,连挎他那只手臂也抽了回去。秦绝响纳闷,又问了几句,无非是猜她看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之类,见总猜不中,没了耐心烦【娴墨:有感情就有耐心,然有的时候感情再深也能把耐心磨光,所以女孩子一定不要挑战男人的耐心,总逗着人追,又不给甜头,人家必跑。结婚的男人都图个安稳,没事磨人找打架,等于是把他往离婚上推】,往她腰里一掐,道:“小乌龟,有屁快放!”
他这一掐并没用大劲,搁在往日,暖儿必是怕痒逃开,这次却没半分笑模样,只是微微扭了扭身子。秦绝响从未见她如此,倒有些发毛,轻拢了她肩头,扳过来脸对脸地问道:“暖儿,你倒底怎么了?谁欺负你?跟我说!看我不弄死他!”暖儿抿了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扬起脸来问:“馨姐是谁?”【娴墨:来了。早晚是个事。】四个字像冰椎一样,刺得秦绝响脸上要起裂纹【娴墨:脸上能起裂纹,可知也是块冰,未写脸冷,脸也冷透了】:“你问这干什么?”暖儿摇他手臂道:“我听说,你往恒山发了信,请馨律师太到京,是不是她?”秦绝响甩手站起:“男人的事,女人少问!”暖儿脚沾地退了半步,被吼了个哆嗦,委屈地低下头去,小嘴扁扁的,泪珠像松针上的清露,亮亮地含在下睫毛里。秦绝响看得皱眉,心里又烦躁,摆手道:“她是个尼姑,你吃什么醋?”暖儿抽泣着抗声道:“不!你喜欢她,你没事就念叨她,睡觉说梦话也喊她,我全都知道,全都知道!”
秦绝响陡然而惊,一把揪了她衣领:“梦话?你敢偷听我梦话?【娴墨:心中无鬼,何怕人听?】”
平日暖儿已被他喝骂惯了,此刻却也吓得不轻,一对大眼睛在泪水里汪洋着,惊恐着,颤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冬天凉,你又喜欢蹬被子……”
秦绝响目光狠戾逼人,审视着她:“所以你替我掖被子,就听到了?”
暖儿点了点头,目光缓缓落了下去,细声慢语地道:“你睡着的时候,合着眼睛……”秦绝响见她仿佛回想着特别美好的事情,脸上竟微微露出些许笑意,把恐惧害怕都冲淡了,便骂了声:“废话!睁着眼睛,那叫睡觉么?”语气虽重,表情却放平和了许多。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