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上人晃着大头,眯目拢须,一副为难模样道:“易容,乃是武林中变脸的学问。谈何容易,又是一句成语。易容、容易、谈何、何谈,又形成回文。秦大人这一联,实在难甚,难甚。”徐三公子刚才在接诗中并未出彩,正想着接一妙联,也好扬眉吐气。可是面对此联,一时间思之不得,顿时胸中大堵。【娴墨:初读时在此停留良久,居然也未对出,真老了。】郭书荣华沉吟着,眼光向堂中扫去:“元美兄何在?”
西面一桌上,王世贞站起身来,自是明白郭书荣华相召之意,身子微躬,面露难色道:“惭愧,秦大人此联妙绝,下官才力浅薄,实难应对。”
满堂寂寂,都知他王元美是当今文坛领袖,才冠京师,连他都对不出的联,谁又能想得出来?那些刚才还在喃喃自语对“地瓜、老娘”的,此刻也都闭上了嘴。
郭书荣华四顾笑道:“各位,明年东厂搬家,到时你们大伙儿可要来凑份子。”众官一听都愣,东厂大院自建成以来,从没挪过地方,怎么突然间要搬?郭书荣华笑道:“王大人每到徐阁老、李阁老或别家府上,都文思泉涌,到我这儿就不成了,显见着此处风水不佳呀。”
王世贞忙道:“督公这可说笑了……”其实秦绝响这联不难,只不过料定郭书荣华也有,自己在这当儿口说出来,不免有显胜之嫌,因此乖觉作怯,装装样子,可是听郭督公这话头儿,倒像误会自己只顺从徐阁老而不给他面子了。忽然又想:刚才自己听小山上**吹特抬,夸得极是肉麻,心里暗笑,莫非脸上不由自主地带出来些,让他瞧见了?若被误会,那可更是大事不妙。正要想个法子搪一搪,却听徐三公子催道:“谁不知你是王大学问?比这再难十倍的也是张嘴就有!这会儿当着大伙儿要你说,你又拿上了,快说快说!”
常思豪在旁冷眼瞧着,心想:“从小年宴上的举动就可看出,这王世贞必是徐阶的亲枝近派。徐三公子连自己人都不懂维护,心里真是没数得很。”秦绝响也听说过王世贞是什么文坛领袖,想必才华横溢,接个下联应无问题,可是徐三这话一撂出来,他这下联说与不说,都得落个里外不是人。因此见王世贞那儒白雅净的脸上青红变幻,心底一时暗乐不止。在座官员中还有不少徐党成员,见此情景,一个个尴尬别扭,都觉不大自在。
郭书荣华一笑道:“三公子也不用逼他了。荣华倒有一联,就应在王大人这张脸上,不过大有缺欠,又难补构。”众人听了尽皆一奇,眼睛在王世贞脸上扫看,不知他这五官上哪里藏着下联。王世贞自己只稍微一愣,跟着脸上略微恍惚,却又变做了好奇思索的模样【娴墨:真才子,脑子快极】。小山上人道:“督公不妨说来听听,大家一齐参详也好。”
郭书荣华见王世贞那一闪的表情,知他才思超敏,已然会意了,却仍在装模样【娴墨:有快的就有更快的,小郭还了得?】。也不点破,笑道:“我这下联是:‘难色谓之色难’。”【娴墨:上文卡思半晌,读此句真觉一亮。小郭不得了。】众人听完一静,各自琢磨。王世贞击掌道:“好!‘易容’源于武林,‘色难’出自《论语》,一文一武,殊称妥当。容与色,一述面貌之真伪,一讲人心之反映,一内一外,又堪双绝。谈何、何谈,谓之、之谓,文气相通,亦属允当,督公此联,可称三全齐美。”【娴墨:一场接诗答对,明捧小郭,暗出王世贞,小王乃徐家重要党徒,前者小年宴上已有一明引,在此加一暗接,无非为《豪》后文铺设道路】原来《论语》中讲过一件事,说子夏问:“何为孝?”孔子答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说的是人之孝顺父母师长,有活替他们干,有好吃好喝给他们吃,这很容易。但是每天都能给他们好脸色看,就不容易了。在坐众官多是科举出身,自然对这则典故耳熟能详,此刻再听了王世贞的讲解,也都赞叹起来,纷纷道:“督公妙才,果然不同凡响!”
郭书荣华笑着摆了摆手,道:“‘谈何容易’乃是成语,‘谓之色难’却不是,这下联实在牵强得很。诸位切勿再加谬赞了。”
小山上人笑道:“气通则文达,以闲言对成语,又有何不可?督公忒谦了。”众人也都纷纷应和。以郭书荣华的身份,就算对得不好,又有谁敢多言半字?【娴墨:不言谁敢放屁,已是极大客气,笑】郭书荣华按手压下满堂颂声,举杯笑道:“大家如此抬爱,可真愧杀荣华了。此上联实为绝对,秦大人年少才高,可见前途远大,咱们都敬他一杯吧。”【娴墨:怪怪奇奇,又转到绝响身上,小郭妙人】见众人举杯相贺,秦绝响颇有春风得意之感【娴墨:不是心里没谱,是人捧人,捧化人也,真能时时保持警醒的太少了】,站起身来向四外致了谢,陪大家饮过一回。郭书荣华一招手,花园里笙笛起处,有班子扮起戏来,满座人一面欣赏,一面彼此劝酒、交头喁语。
常思豪笑完了徐三公子,本来心情尚佳,然见满堂官员不管品级高低,都对郭书荣华毕恭毕敬,连他自承对的不好的下联也都要大夸大捧一番,可见对东厂是何等的忌惮。大明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是这副样子,平日做事也多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这样一副官场,想要振作起来都难,又何谈实现什么剑家宏愿呢?心头一时又闷闷生堵。
一场《借东风》唱毕,众戏子领赏暂歇,徐三公子满脸的无聊:“三国戏么,前面的还好,可惜《借东风》赤壁鏖兵一过,什么走麦城、战猇亭、失空斩之类,一段不如一段,再往后就更没什么可看了。”【娴墨:赤壁后还有取西川,但其实意思不大,三公子看惯了戏的人,品鉴不失不远】这话题极是微妙敏感,众官呷梅雀静【娴墨:呷梅者,口中含酸不能语,雀静者,鸟儿落定不鸣,二者非相结合,而是相并列,不能与不鸣,两种状态写到,方不失静悄真态。此俗语,世多作“鸦没雀静”,部分《红楼》版本也如此,那是比较之意,如何形容得当?倘作“鸦没有了、飞走了”解,则文字又生歧义。红楼原稿多不至于如此疏荒,大抵是传抄中又有不懂字法的,乱改雪芹原稿所致,奇的是这般错字还有人批妙,显是硬充知己。】地听着,没一个敢来附合。
郭书荣华道:“三公子说的是啊,常言有‘事在人为’之说,其实是不知天数气运的痴话,蜀汉有那么一个阿斗在,纵然有诸葛丞相的大才辅佐,也是无力回天呢。”王世贞见他目光含笑,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脸上扫过,心头不禁微微一跳,低下头去。
徐三公子道:“刚才这戏班子,腔调唱得倒也清和板正,不过论风采神韵,身段做派,可就差上一些了。”郭书荣华一笑,拿壶替他斟着酒:“三公子久惯风月,这等末流戏子,哪能入得您的法眼呢?”久惯风月并非什么褒扬之词,徐三公子倒似毫无所觉,忽然俩眼一亮,来了主意,提议道:“督公,听闻您也颇爱曲艺,尤其精于昆腔,何不在此高歌一曲,以助酒兴呢?”
众官听了都兴奋起来,不少人鼓掌称善,也有人拍着拍着,缩回了手去,只因郭书荣华乃是堂堂东厂督公,让他给大家表演,岂非大**份?他高兴还好,若是回头反应过味儿来,多半要拿鼓动的人开刀,徐瑛是堂堂首辅徐阶之子,别人哪有他这般深厚的背景根基?更有人感觉到徐三公子这话看似无心,实则带着挑衅、看热闹的意味【娴墨:笑。多虑了,三哥实没那脑子。】,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曾仕权瞧督公含笑未语【娴墨:小郭不语,是知三公子性情故】,便弓着腰往前凑了凑,将一张笑得细皱成花的白脸腆过来道:“三公子,各位,这昆腔北曲儿的,在下倒也能抓挠几句【娴墨:妙在不是唱出来,是抓挠出来,俨然老猴耍戏,情景思来奇绝】,大家伙儿要是有这兴头,就由我来一段儿助助酒兴如何?”
秦绝响笑道:“哎哟,这提议不错,想来督公这强将手下必无弱兵啊,三公子,您说呢?”徐三公子笑道:“敢情!不用听唱,瞧掌爷刚才这笑模样,那不就是一折地地道道的《诈疯》吗?”登时满堂皆笑。曾仕权笑道:“您可把我糟践苦了。”得了郭书荣华的允许,在桌边请了个安,便略直起腰,退身挪出几步,来到门口亮地里站定,清清嗓子摆了个姿势,忽然想起没有伴奏官员中起了几声轻轻的哄笑便又冲外招手,将几个乐师唤到檐下,吩咐:“起个‘投罗鸟’【娴墨:曲牌妙,小权是有心,作者会使坏】!”那乐师们听了,一个个操琴横笛,仰头歪脸吱吱呀呀拉起散曲的调子。
曾仕权弓腰耷背装出一副小丑模样,笑眯眯朝屋里屋外众位官员们又团团揖了圈手,重新摆好姿势,逼腔作调【娴墨:四字憋出一副鬼嗓】,就唱起来道:“抚镜笑,顾盼雄姿傲。自诩高逸绝尘,世情看冷,胸如天穹浩。未曾想,痴心暗许锁相思,情网当头,才知缘字妙!凝眸斜窥自心焦,意虽倾,爱难道。且侧坐拾香,温言婉转,慢将心儿靠。”
其时嫖院里姑娘们常唱的曲子,分为粉头段儿、追瓜段儿、掸镜段儿等多种,粉头段多含狎呢之词,掸镜段多是发浮生之叹,追瓜段则是喜中见乐,俏皮滑稽的为多【娴墨:孤陋了,只听说过有粉头段】。曾仕权唱这一段投罗鸟便属其类,描述的是公子哥儿如何调戏少女的情事,“侧坐拾香”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