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仍在持续,而悲意转平。顾思衣双眸渐失焦点,神色俱空,尤其那句“难道便一生孤另?”唱得无烟无火【娴墨:四字难上九宵。所谓高音好上,低音难求,低音却仍似无火有烟,真到无烟无火,剧场是听不到的,必得面对面。古人听曲必上高楼,必坐船到幽旷水深处,最不济也要小包厢,三五人一处,道理就在于此。人稍多一点,呼吸声都搅乱了。】,字字平静,梁伯龙却听得更加动魄惊心。他乃是曲艺大家,深知愈是至深之伤,愈是平冷到极处,愈是受尽孤独,便愈是离不开这份凄清。想到自己多年编曲唱戏游荡江湖的经历,身边每日虽人潮人海,而知己难寻,景况虽异,其情同然,禁不住眶中泪冷。【娴墨:流泪当流热泪,何以泪冷?泪冷者,是不眨眼故。看到神失之际,眼皮不眨,泪水凝而未落,又值冬时,故感凉意】常思豪虽早见过这首诗,然而笺上文字与歌声又有不同。【娴墨:严格来说,词不算诗,只能算诗余。古诗词原都是唱的,今只存词而失调,是神色俱失,只留苍苍白骨矣。】他虽没经历过深宫幽闭之事,但听得此曲,直觉眼前尽是顾思衣在宫墙月下,独自无言闲坐的瘦影,一时心中堵闷,说不出的难受。心想:“挺好个人偏爱唱自怜歌,岂不越唱越孤,越唱越悲,越唱越冷?女人家都一样,拧拧巴巴,专门和自己过不去!”【娴墨:不是过不去,是时常用情故,用情则为情伤。】一曲奏歇,顾思衣轻轻捋整衣袖,低头为礼。
梁伯龙目下离神,口中叹息般缓缓吟哦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哪……”
这诗乃是晚唐时候李商隐的名作《锦瑟》,后面几句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顾思衣自然懂得。心里随之默诵,待念到“此情可待”四字,心头愀然怅痛,长睫垂低。余光里,对面的梁伯龙正向自己望来。【娴墨:此时眼里才有他,且是余光,可见刚才眼似流波时,是寻弦看瑟,非窥梁先生,否则岂不成一花痴女了?】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似乎沉默才是彼此的语言。
车外一阵劲风号啸,窗角棉帘缝隙窜进些许雪花,三人均感身上一凉。
常思豪揭开后车帘,但见苍天白地,逝雪茫茫,两道辙线在缤纷落玉中渐行渐消,隐于夜色,令人有一种正在坠入深渊的错觉。
“好雪啊。”
梁伯龙身上麻麻冷冷地起了些鸡皮疙瘩,沉静片刻,深吸一口气道:“蒙姑娘临别慨赠佳曲,吾亦当以好音和之。”
他说完怔怔地发了阵呆,呼出一口白雾,蓦地将那把胡琴抄起,撑在膝头,手指拨弦铮铮铮连走几个高音,飞弓转颤,一个长调低旋直落,抖作精神,开喉唱道:“桀骜男儿,何屑黄金榜?万里关山踏遍,意何畅!顾千家灯火,一烛足暖心房,不屈是强项!画阁搭台,哪管姿容浮lang?街头巷陌,随手吹拉弹唱。不须乞侯恩,媚王上。自来傲骨随身,对天敲,铮铮响!一曲流云淌!向古英雄,便是这般模样!”【娴墨:梁伯龙现存作品中查不见此首,知又是作者代撰,词虽粗浮脱律,倒比酸文假醋、堆生僻字的新武侠大师们略动情些。笑。】这一段长歌激越豪迈,似放纵而出的猛兽般、山陵滚落的巨石般、崩堤狂泻的洪流般,以骇lang惊涛之势破车而出,向苍茫大地间横冲直撞而去——“好!”
常思豪听歌望雪,豪情陡升,心中起啸,忍不住喝起采来,刚才的压抑一扫而空。赶车的李双吉也受到了感染,马鞭凌空甩得啪啪爆响,三匹马儿长嘶欢叫,驰纵若飞,车后狂风滚裹,乱雪如龙。
顾思衣含泪而笑:“先生能记得这诗,小女子毕生无憾。”
常思豪心中一奇:“我还道是梁先生自抒心胸,怎么,这首诗竟是顾姐姐写的?”
只见梁伯龙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张小笺:“思衣姑娘这首《傲戏子》,在下一直带在身上。”【娴墨:一首小歌写尽梨园男儿志,是真知己方有此呕血知心语,岂能不珍之宝之。】顾思衣望着自己的笔迹,涩涩道:“那日我听先生要去宫里唱戏,知道凶多吉少,写下这首诗给你,原本意在提醒。想先生若真是傲骨铮铮,自当知耻远避,也躲过一桩灾祸。若是执迷不悟,遭其罪劫也是自取咎由【娴墨:妙哉。是故小常曰:“顾姐姐有分寸”。小衣真好姑娘,这不是年龄问题,是性情问题,换小雨、小晴、馨律、傲涵、紫安辈,万万做不出来。】。今日知道你终究去了,心里还曾大觉失望,没想到先生此行,实是为青藤先生申冤。”她说到这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先生舍生忘死,仗义直言,并非醉心名利之徒,思衣错怪先生,这厢陪罪。”说着将螓首垂低。
梁伯龙也赶忙折身还礼道:“姑娘何须如此?这可折煞在下了。”车中狭窄,他又身形高大,这一急动作起来险些撞在顾思衣头上。
常思豪笑道:“拜来拜去的,你们这是在拜天地吗?【娴墨:观众起哄得真是时候。笑。】”
两人脸上一红,各自直身,都有些不敢瞧他。常思豪抱起肩膀笑道:“姐姐,你瞅瞅人家梁先生,把你写的笺收得好好的,可见多么重视,梁先生写给你的那张呢?”
顾思衣难为情道:“我向先生道歉,便是为的这个。今天我听到梁先生宫去唱戏的消息,以为他醉心名利之中,一时生气,便把这张笺给撕坏了。”当下略一犹豫,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卷帕,展将开来。
帕上裱着一张小笺,正是那首《四季花》。
梁伯龙见那片纸满是裂痕,似乎是撕碎后又拼粘在一起的,却不曾缺失一角,显然收管得极是精心。瞠目道:“姑娘,梁伯龙不过一天涯戏子,何德何能,劳姑娘如此……”话说一半,只觉指尖温软,原来自己和顾思衣的手,已经被常思豪拉近交叠在一起。
常思豪在二只手上着力握了一握,语速极快地道:“你们就别再扭捏了,姐姐,实话说了吧,今天我让你跟来,就没想过让你回去!梁兄,我这姐姐以后,就要拜托你了。”【娴墨:黑脸汉偏做小红娘】梁、顾二人窘里含羞,又惊又喜,常思豪忽然仰头高声唤道:“双吉!”
鞭梢抽爆,蹄声立密,马车骤然加速。
常思豪深深望定二人:“保重!”一转身棉帘垂落,人已不见。
梁伯龙大惊,撩帘瞧去,北风嚎啸声中,常思豪身如巨鸟正跃在半空,大氅兜风一滞,哗啦啦猎响,如筝扯起,立刻与马车拉开了距离。两边荒林夹道急逝,来路方向,无尽风雪中现出快马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