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连安抬眼:“东厂有什么不好?”
常思豪胸中腾起怒火:“你怎能是非不分?东厂是魔窟,天下百姓无不痛恨的魔窟!”
程连安不屑冷笑。
声音平静如水:“如果东厂是魔窟,那么天下又何处不东厂?”【娴墨:深思!全书大要在此】常思豪身子一震,目光直,耳中天地陡静。
想这世间政界黑暗,官场倾轧,将军墨吏贪污腐化,治世能臣致仕归家,武林之中勾心斗角,江湖内外日夜厮杀,商人谋利迭出奇计,僧侣相争各供菩萨,哪一处不是魔窟,哪一处没有魔鬼?这人间本是地狱,只是人却错把这里当成了家啊!
——天下何处不东厂?【娴墨:再标再点】【娴墨二:传统小说所谓大关目,二部一百八十章正写此七字也,放开去,全三部百余万字亦写此七字也。全局大关目偏交于程连安这小儿口中出,有深心在焉,程连安是何人?是何身份?和小常、绝响一样吗?作者此笔乃刺中刺、云上烟。】也许这句话搁在半年,甚至三个月前,自己听了还会不屑一顾,可是现在,大不一样了。
程连安道:“我来到京师,就必须融入这里,从我对自己下手的那一刻起,就早已不能回头。”【娴墨:秦绝响可能回头?小常可能回头?郭书荣华可能回头?百剑盟、聚豪阁可能回头?婚恋可回头?生命可回头?破镜重圆非前镜,今秋又非往年秋,天下原无回头路,何必头前无路想回头!闻此言真当自思自省,这可是个孩子!动手去势后,可有悔?曰必有悔,然悔亦无用矣,惟大悔大恨过,方能做大诀别。人生中那些爱的、恨的、怨的、恋的,没了,去了,走了,散了,放不下又能怎样?】常思豪瞧着他的眼神,忽然看见他光着细伶伶的小身子坐在空房里,低头面对一柄刀的模样,心中猛地抽痛,指尖微颤。
程连安继续道:“其实郭书荣华说得对。东厂二字,只不过是挂在门上的招牌,真正运转着它的,是人。”
他的目光缓缓转来,定在常思豪脸上,声音冷静而清晰:“这些人可以是郭书荣华、曹向飞、曾仕权,也可以是您、是我,不是吗?”
这目光如此澄澈、坚定、鲜亮,像在溪底游弋浮沉的阳光,一瞬间令常思豪有种被征服的错觉,隐隐约约地读懂了他别样的雄心。【娴墨:无生殖器反有雄心,岂不奇哉?曰:不奇,自古中华儿女多奇志。奇的是大使棺被炸,钓鱼道被侵,棺方无一动作,全靠民间学生、**人士撑局面。可知天下从来不缺阉人,中国根本就没有最后一个太监。】程连安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雕龙玉佩,看了一眼,轻轻放在桌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这块玉佩对我来说已无意义,就送给千岁,留个纪念。”
他转身走向门边,挑起棉帘,微微侧头回看,说道:“我是我爹的儿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不过——他是他,我是我。”【娴墨:小程也是一位风云人物,不愧为程大人之子、将门之后。】“奴才告退。”
棉帘垂落,屋中为之少暗。
常思豪无言沉默,缓缓探出手去,将玉佩拾起,上面残留着的淡淡温热令他指尖微跳,刹那间时光回转,满目黄沙阳光耀眼,仿佛自己触碰到的,是程大人那将冷未冷的血肉之躯。
他脑中纷乱一片,思想不能。
回到前院时,程连安和曾仕权已经带人离开,锣鼓仍在继续。台上已经换了戏码,看在眼里不知所谓,只觉在那一片高低起伏的呐喊声中,是一派衣锦鲜明的凌乱。【娴墨:当今闹世中华,正是一派衣锦鲜明的凌乱,一切歌舞升平,都是高低起伏的呐喊。】他唤过顾思衣,嘱咐她安排人去照顾秦自吟,并将四名黑衣武士妥善看押,另找医生为李双吉察看伤势。自己回到座席,一口气长吸长吐,脑中阵阵发空。
他掏出重新挂在颈间的锦囊,轻轻摩挲、审视,米黄色锦囊上绣的白龙依旧灵动如生,有了玉佩的撑挺,布面熟悉的触感令他内心隐隐揪痛。他想起阿遥将这锦囊交在自己手上时的羞涩,也想起她被秦绝响骑在身下鞭打的可怜;想起她为自己暖衣相披的关切,也想起心杯接雨的喻言;想起恒山那一场风雪的浩瀚,更想起她山脚告别的孤单。
他实在很想将秦自吟唤醒,问一问死去的婢子是谁,然而又不忍、不安、不敢。
他害怕此刻自己手中的遗物,会由一件,变成两件。
原来世事真的无常,分别时是笑容,也许一回首已成惨案。总以为下次可再相逢,那个转身却可能会成为两人一生的错肩。【娴墨:人生不过离别事,未有凄凉不觉甜。哲啊,不要想太多为好。】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身边一阵阵欢声潮起,一阵阵人影阑珊,直到屋中安静,消失了动感,一股寒意逼近,才发现阳光已从堂口退到了阶前。
放眼四顾,厅上已只剩碟碗杯盘,戏台撤走,曲终人散。
一件暖裘搭落在肩。
常思豪将锦囊收进怀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闭目垂头捏着两眼之间缓缓道:“姐姐,金吾呢?”
“出去送客了罢。”
常思豪:“哦。”手指转去揉搓前额。
“他们和你说话道别,你充耳未闻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伤心事,大家都没敢惊动。”
“道别……”
常思豪听到这两个字,眼皮微睁,眼前浮现出一个在山脚下挥手的人影,泪水忽然就淹没了目光。
他赶忙合上眼睛。隔了一隔,道:“姐,我和你说过阿遥吗?她是我结义的妹子。”
“我知道。”身后的声音很轻。
常思豪道:“我一开始认识她,觉得她很可怜,后来……又觉得她很体贴,很温暖。她长得清秀,不似吟儿那般惊艳,却像个失落在山间的小兔,让人一看到就很想去呵护她、照顾她。”
“你……很喜欢她吧。”
“喜欢?不,不——她就像是我亲妹妹……”
他的目光忽变得茫然:“我说不好……我怎么会呢……”
衣衫悉索,两只手臂自后伸来,拢在常思豪颈间,在耳鬓厮磨的微痒中一股香气若有若无地呵来:“等把她找回来,寻个好日子,你把她收了便是。”
常思豪陡然而惊,猛抬眼,就见刘金吾和顾思衣有说有笑正自院中踱回。
身后女子轻轻冷冷地一笑:“感觉好些了吗?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