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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正浓。
新港区的半山湾码头,宁州渔民们心目中的朝圣地,停泊着无数艘大小不一的渔船。
这里与火车站台相似,是一段航行的起点,同时也是另一段航行的终点,岁月变迁,始终如故。
半山湾的位置十分优越,占尽地利,两侧的山脉如同衣袖一般,延伸出海,环抱住整个码头。
南边是礁石群,海风卷着蓝水往此处扑来,然后在坚硬的岩石上砸个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一道水泥堤坝在怪石嶙峋丛中起步,直直通往渔船停靠处,堤面宽敞,可同时容下两部小车。
眼下这些日子,正是国家规定的休渔期,不能出海打捞作业,整个东海一片风平浪静。码头里也失却了昔日船只往来穿梭的繁忙景象,像个偏远山村般恬静,只有桅杆上的红旗依然执着地迎风飘扬。不少渔民趁着这个空当,忙中偷闲,或上岸临时另谋生路,或将船只暂时挪作他用,或将捕捞用具焕然一新,或将破旧渔船修葺一番。短短的几个月,是这些长年累月在大海漂泊的游子们与陆地亲近的最好契机,对于他们这种离井别乡的滋味,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得了的。
《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在那道水泥堤坝的尽头,有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礁石平空而生,无情而冷漠地阻隔了海水。
礁石上,一个年轻人正蹲在那里,以孤独的姿势仰望着苍蓝色的天空,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风来风往,潮起潮落,他也没有半分动静,一双没有焦距的黑眸细细眯起,少了许多冷峻。
残阳的余光倾泻而下,铺陈在他那张俊逸清雅的脸庞上,构筑了一幅唯美得叹为观止的画面。
经济愈发展,社会愈苍白,男盗女娼、蝇营狗苟的现象屡见不鲜,像他这般干净空灵,太少。
华国人喜欢讲究中庸之道,主张内中外和,思不出其位,所谓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尤其是古代文人,大都是软弱怕事的主,一旦朝野弥乱社会堪忧,他们就良禽择木,拍拍屁股走人,沉湎于桃源世外,靠写写几首无病呻吟的诗词歌赋度日,匡扶天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可在当今社会,完全脱离世俗躲避山野,已经不现实,于是,更多的人选择了大智若愚于闹市,而青史上的英雄帝王,也多半出自市井的屠狗贩席之辈。
每个人都有潜在的能量,只是很容易被习惯所掩盖,被时间所迷离,被惰性所消磨。
他呢?
看破俗世?
荒唐,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够做到真正的看破?
把持权势,簇拥红颜,一生富贵,这个世界太多诱惑,心如止水,只不过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幻想。
当幻想和现实面对时,总是很痛苦的。要么你被痛苦击倒,要么你把痛苦踩在脚下。
与其纠结徜徉于韬光养晦与指点江山之间,不如一醉浮华前,一笑红尘念,做个佛尊魔仰的青帝。
一根烟,静静地在年轻人的指间燃烧,烟雾缭绕,来的路上新买的,还是七块一包的红塔山。
凝视着那抹即将落幕、显得老态龙钟的夕阳,他淡淡轻笑,再美好的东西,也终究要消亡的。
几个小孩正在浅海里畅泳,像游鱼一般灵活,黝黑的皮肤在残光下熠熠生辉,欢声笑语不断。
他们在嬉闹的同时,也会插科打诨,浮在海面,乌溜溜的小眼珠齐刷刷地看向黑色大礁石。
那位大哥哥蹲在那儿一个多小时了,像一座石雕,一动不动,到底在看什么呢?他们很好奇。
这个码头不作客运,除了渔民和商贩,很少人涉足,但这个年轻人却偏偏不辞劳苦来到这里。
等人?
果不其然。
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从远处缓缓驶来,车停稳后,金爷带着一个陌生男人爬上了礁石。
“云少,这么好雅致,蹲在大海边上,抽烟欣赏夕阳陨落?”金爷嬉皮笑脸道,伸了个懒腰。
“嫉妒就明说。”萧云反反眼,又示威性地吐了个美妙烟圈。
“哪敢呀?这种儒雅清远的生活,不适合我这些凡夫俗子的,只有像云少您……”金爷又开始了溜须拍马,在这方面,他绝对算得上个中翘楚,许多人阿谀奉承,都必须提前打好草稿,等话题引到了点上,才水到渠成地说出来,可他不同,任何话题,任何时候,他都可以绕到趋炎附势上面来,不得不令人瞠目结舌。
“得得得,我怕了你,还不行么?”萧云连忙扬手阻止,像避瘟疫一样,惶恐不迭。
金爷不以为然,无论他怎样打压迫害言语相逼,始终无动于衷,誓将拍马屁这个技能发扬光大。
萧云无奈,这个中年人的脸皮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能够这么厚,骂他还能笑得那么灿烂,懊恼啊。
不过,他从未将金爷的身份向身边的人曝光,甚至苏楠也没有说,他要独守这枚幕后棋子。
一同前来的陌生男人显得很稳重,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两人亲密无间的嬉笑怒骂。
他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六七岁,兴许是历经风霜的缘故,显得比同龄人成熟,稍微有些老气横秋,一米七左右,身材消瘦,相貌只能算清秀,只是却有着一双阴鸷狡诈的眼睛,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他垂下来的左手臂已经沾满猩红血迹,受伤不轻,额头冷汗直流,可脸色却依旧古井不波,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悠然姿态。
金爷着实精明,懂得适可而止。
他明白,今天的主角并不在于自己,而是这一位,刚从虎门坊公交站接来的男子,所以与萧云谈笑风生了些久,他便识相地走到一边,腾出空间来,好让这两人单独相处。这个年轻人的爱才惜才,并非一味居心不良,更多的是发自肺腑,这点令他深深动容,即便是当年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曹孟德也不过如此吧,难怪会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地跟着他,而且无一不是死心塌地的。
萧云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掐灭,将烟头弹到海里,回头微笑道:“李长谋,你令我吃惊不小。”
“怎么说?”李长谋宠辱不惊,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我预计你入夜才能安然脱身,没想到这才傍晚,太阳还没落山,你就逍遥法外了。”萧云轻笑道。
“运气好罢了。”李长谋也笑了,却依然很难看。
“谦虚过头,可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萧云打趣道,依然蹲在那里远眺天空,神色自若,投在礁石上的影子长了不少,继续轻声道,“并不是所有警察都是尸位素餐庸碌无能之辈,能够这么从容不迫地逃脱他们的前堵后追,光靠运气,那是白日说梦。这个暂且抛开不谈,更令我舌桥不下惊讶不已的是,你竟然读懂了我说的那串数字意义,不错,真的很不错。”
“过奖了。”李长谋处之泰然。
“讲讲过程?”萧云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
“老牛自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人要真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巨大的潜能便会大行其道,脑筋也会转得比平常快许多倍。你不知道,我刚被押上警车那阵子,也是魂不守舍的,怎么着也琢磨不透你说的那串数字到底是啥意思,3、14、8、16,前后毫无规律,也没关联,谁知道它是**彩的中奖号码,还是其他什么,急得我晕头转向。”李长谋回忆起刚才那一幕,依旧心有余悸,如果当时真没顿悟,恐怕自己今后十几年二十几年,都要在铁窗泪下度过了,失去自由,比起灵魂的禁锢,更要直接惨痛得多。
“后来呢?”萧云微笑道。
“等警车路过十四埔桥时,忽然瞥见路旁的公交车站,我才恍然大悟,‘3’是指车上的三个警察,‘14’是指十四埔桥,‘8’我当时猜的是八路车,‘16’可能是指要坐十六个站,一直坐到虎门坊。顺利从警车上脱逃后,在8路公车上时,我的心还依然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串数字是不是被赋予这样的涵义,幸好,这一局我赌对了。”李长谋自豪道,这一招妙笔生花,实在少见,带着几分敬佩与感激的眼神看着这个神秘的年轻人,仅此而已,并没有生出什么宁可肝脑涂地都要报答他如何如何的情绪来,一如既往的淡漠。
“永远不知下一秒的答案,这样的人生,岂非很有趣?”萧云轻笑道。
“的确。”李长谋点点头,愈发对这个年轻人心悦诚服,心中浓厚的芥蒂也逐渐减弱,他是一个非常有趣而且性格乖张的人,只推崇潦倒落魄时雪中送炭的莫逆之交,而鄙夷春风得意时关怀备至的势利朋友。对他来说,生活从来不曾对他大度,他也不奢望生活的怜悯,感怀身世这样懦弱的行为,他更是不屑一顾,以至于很少有七情六欲的情感表达,只是刚才在翻口袋时,忽然发现父母的一张合照不见了,估计遗留在了银行,才让他十分罕见地露出了悲秋悯月的神情。
孝子。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之所以出手相救,无非是想拉拢他。
一个人被人利用,不可悲,最可悲的,是做个连利用价值都没有一点的废物。
虽然看不出这个年轻人有什么不轨企图,但既然对方不说,他就不问,水清无鱼,人清无徒,谁又不跟谁一辈子,一些事放在心中就算了。不过他也毫不在意,这个年轻人提什么苛刻条件,也决不推辞,父母从小教育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双亲之言,没齿不忘。而他更清楚,这个年轻人如此巧妙安排他逃出生天,与其说是谨言慎行,倒不如说是一次试探,如果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也谈不上什么利用不利用的了。
“手受伤了?”萧云扬扬如刀双眉,忽然问道。
“跳车的时候,摩擦到地面,不碍事。”李长谋轻描淡写,可血丝已经渗透衣服,流满整只手。
“很疼吧?”萧云终于起身,走到他跟前,细细察看伤口,血肉模糊,可见当时的车速之快。
“还成,顶得住。”李长谋笑道,满足,如果这个年轻人假惺惺地面露哀伤,他根本懒得理睬。
萧云没有废话,让金爷到车子的后尾箱,拿来一只药篮子,是他摆进去的,以备不时之需。
篮子里有各种工具,一个角落里躺着几味不知名的草药,香味独特,萧云将其放进铜捣钵里,细细捣碎搅拌,等用矿泉水清洗完李长谋已经有些发炎的伤口后,便将这些混在一起的草药用棉布包扎起来,那股呛鼻的血腥味渐渐消散,整个敷药过程,萧云一丝不苟,李长谋一声不吭,两人极有默契地保持安静。
“这颗药丸内服,防破伤风。”萧云递给他一颗红色小丸,还有小半瓶剩余矿泉水。
“你懂医术?”李长谋送下药丸之后,好奇问道,这个年轻人着实令他诧异,似乎什么都懂。
“以它为乐,就学了。孔圣人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萧云心平气和道。
“羡慕。”李长谋望洋兴叹,这样学识渊博触类旁通的年轻人,凤毛麟角了吧。
“想学?”萧云一边收拾残局,一边问道。
“学不了,我没毅力,很多东西一开始接触,热情高涨,过了一阵,就惨淡经营了。”李长谋轻声道。
萧云笑笑,没有再往下说,将药篮子递给金爷放好,拿过一张湿纸巾擦了擦手。
夕阳更低了,血一般的红,水面上一条耀人眼睛的广阔光波,从海洋的边际直伸到渔船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