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叡扯了扯衣袖,没扯动:“什么事?”
莎依忽然跪了下来,眉眼带露,声音有些哽咽:“陛下,我自知身份低微,若有忤逆,陛下责罚莎依就好,可孩子是无辜的,望陛下能发善心。”
李叡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陛下,请您庇护我的孩子!”
“朕又不会害他。”
莎依仍是不起,语气更为楚楚可怜:“莎依只是一个小小的舞女,在大陈王宫里,就像是一粒小小的浮萍,无依无靠,也没有能力保护肚里的小生命。他是我的孩子,可也是王室血脉,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我担心他成长的过程中会多遇坎坷,所以莎依想请陛下为他赐下祝福。”
听到王室血脉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时,李叡眼中的嫌恶达到了顶点。
可莎依紧紧捏着他的衣角不放,双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恳求他。
他脑海里闪过杨高枝和太后的脸,又回忆起儿时的一些深宫记忆,一股自脊髓深处而起的战栗激起他的思潮。
得皇帝亲自庇护的皇子,在成熟前尚要时刻提防阴影里的恐怖黑手,更别提后宫中无所依靠的孩子了。
若是李叡不管不问,谁知道杨高枝或者某人会不会对莎依做出什么事来。
李叡的手捏拳又松开,他微微吸气道:“朕知道了。朕过几日会下旨给他赐名的,你先在合欢苑住下。”
听到这话,莎依才放开了被她揪出褶皱的衣料。
赐名,代表李叡承认了孩子的存在,至少,再惨他也不会死得悄无声息。
李叡拍了拍袍子,又深深地瞥了一眼莎依,转身离开了。
他走进昏黑里,眸中墨点深邃,与环境融为一体,也将他心中的思绪掩盖于夜色之中……
三日后。
乾坤殿,偏殿书房里。
三个护国侍姬正在抄书。
辜朵儿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她前几日被爷爷教育一顿也想通了,不再胡闹。
倒是简安月莫名有些心不在焉的,她总感觉气闷,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堵得慌,一页纸上无缘无故抄错了十余个字。
林微微写完一页,起身活动身体。
闲暇之余她道:“你们说,陛下今日还会不会来乾坤殿视察?自从那日朝封之后,陛下每日都来乾坤殿转转,但是从前几天开始忽然不来了。”
辜朵儿:“不来不是挺好的吗?陛下来反正也是一语不发地盯着某人看,倒显得我们多余了。”
她说话间瞥了一眼简安月,简安月没有回话。
林微微:“你们知不知道陛下为何不来了?”
辜朵儿:“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能天天往国师这里跑?”
林微微高深莫测地一笑:“非也,非也。”
“你笑什么?”
“你们没有听说吗?”
“听说什么?”
林微微悄咪咪地往她们身边凑过来:“你们见过新来的那个美人吗?”
辜朵儿:“什么美人?”
“就是那个西域来的美人呐。前几日刚刚入宫,圣宠正盛。这几天陛下陪在她身边,听说寸步不离,呵护有加,生怕磕了碰了,走路都要挽着手呢,啧啧啧,那叫一个恩爱。”
简安月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落,滴下来一大团墨渍。
她回过神,急忙拿空纸去吸墨。
辜朵儿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忽然多了个西域的美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消息?”
“这是我外祖母进宫探望太后时亲眼见到的,我也不知那个美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之,陛下和她很亲密的样子。可能想着这事不必跟大臣们说,于是暂时只有几个王室知道。”
一直没有搭话的简安月忽然发声:“那个美人可是一双蓝眼睛?”
林微微想了想:“好像是的。”
简安月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笔,也去窗边透气。
林微微:“那个美人听说和简皇后有几分相似呢。”
简安月:“皇后也有西域血统,想来是大陈人分不清楚西域长相,恰巧眼睛都带些蓝色,于是有些弄混罢了,其实长得可能根本不像。”
“或许吧。”林微微耸耸肩,“只是我这下觉得陛下似乎不是那么爱简皇后了,皇后丧期刚过,他就接了新美人进宫。”
辜朵儿维护李叡道:“我觉得这反而是他爱到了骨髓里的表现。这个新的美人是陛下思念皇后,特意找的一个寄托。”
林微微嗤之以鼻:“什么寄托?都是白扯。若是真心爱一个人,就会为她守住贞洁和承诺。还记得当年陛下登基时,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是什么吗?废除三宫六院仪制,只留凤仪宫独宠皇后一人,可几年过去,先是接了贵妃,再是现在的美人,我看啊,过不久兴许还会大选天下,重开后宫。”
“你在说什么呢?男人守什么贞洁?”辜朵儿不可置信,“而且,这也是你我敢在背后议论的事吗?”
林微微摇摇头:“你果真得你爷爷真传。不,你爷爷至少还敢劝陛下纳妃。”
辜朵儿正准备反驳。
正当这时,门外有声音传来。
白瑟出现在门口,他咳嗽了一声,叫停了几个小姐。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是刚刚她们说的话都被他听到了,因为白瑟说了一句:“你们今后说悄悄话声音小些。”
他说完让开道,从后面走出一人,正是她们议论的中心李叡。
几日不见,他眼周染上一圈青眼圈。
三位小姐急忙过来给他行礼。
白瑟开口:“陛下要带一人去后宫祈福。”
他顿了顿:“黎小姐。”
简安月低着头,上前一步。
“你是侍姬长,你收拾收拾东西,走一趟吧。结束之后,今日不必再回殿里。”
简安月没动,她正想拒绝,白瑟又开口了:“只是很简单的祈运礼,很快就好,陛下这趟亲自来接,就你去吧。”
听毕半晌,就在气氛陷入僵局时,简安月终于缓缓点下头来。
李叡不出一言地看着她,神色隐晦。
他们出了乾坤殿。
简安月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低头跟在李叡身后,无不敬畏。蔡公公领着一众宫人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数十步,只能稍稍看见个影子。
他们就这般沉默地行进在通往合欢苑的路上。
“朕一直未正式册封贵妃。她只是被接进宫住而已。”李叡目视前方,开口道。
简安月没有回话,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走着。
过了一会儿,见她没回应,他偏过头来看她:“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简安月提起精神打趣道:“那陛下到时行册封礼,一定要大办弥补贵妃才行。”
李叡停了下来,他转过来看着简安月。
蔡公公老远地也跟着停下来。
李叡稍稍收敛了些眼中深情,他的声音诚恳而坚定:“我只有一个妻子。”
简安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
“陛下真是情深似海,皇后在天有灵,听到一定会很开心的。”她仍是低着头,瞧李叡的影子。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诚挚而热烈地裹在自己身上,不过脑海中忽然显出简平星被拴在天牢的样子,数股不同的感情在她心中激烈地对抗着。
简安月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李叡不过是要娶她的姓氏而已,并不是要娶她的人。
而如今,简氏已倒,他不过是为了民间舆论,而给自己塑造一个深情形象。
简安月想过怨恨李叡,可她做不到。更何况,现如今的局面,是由她自己要和离出宫的选择而来的,而她哥哥入狱、爹爹下台,也是因为简平星造反的行径直接引起,这些都是有人间接推动,她实在没办法将所有的痛苦全部怪在李叡身上。
她现在痛苦的来源,一是李叡对她真心的利用,二是对罪人哥哥的爱恨纠结,三是怨自己没有办法彻底割舍掉过去。
她的父母性命无忧,这是如今她最大的安慰了。
简行俭夫妇等国丧结束,就会告老隐退,说是回简夫人的老家去住一段时间。
简安月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强硬地要求和离,一切会不会还会和往常一样?
不,她不会选择妥协的,李叡借助她的家族力量,她贪图他的男色,各取所需,达成平衡。只是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绝不接受他的变心,若是如此,她便只能带着自己的心离开。
李叡带着她继续前行,他又问:“你知道,此趟去祈福是为何吗?”
“臣不知。”
“那个舞姬叫莎依。”李叡顿了顿,“她有身孕了。”
简安月忽然趔趄了一下。
李叡转身伸出手扶住了差点往前倒下的她。
简安月急忙离开李叡的手臂,跪了下来:“臣惶恐,方才不小心被地砖绊了一下,御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李叡没有多说什么,让她起身:“不必跪朕,今后亦是如此。”
她缓缓起身,收住了心中的澎湃,可藏于袖底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莎依有身孕了……
短短几个字压在她心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座大山,重重叠叠将她的心压成齑粉,风儿一吹,就灰飞烟灭。又像是一串脚镣,挂在她脚踝处,使她寸步难行。
接下来的时间二人都不再说话。
简安月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合欢苑中的,她回过神来时,便是在院中了。
“陛下。”
她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于是抬头去看,看见了一个穿着红纱的身影。
长得和她并不是很像。
简安月看见莎依,心中默想。可她的心尖不知为何猛烈地疼痛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下快一下慢地捏着玩。
李叡喊行礼的宫人们起身。
“这是我们姑娘。”莎依身旁的一个小宫女忽然对简安月喊,意思是她该向莎依问好。
李叡的眼神瞟向那个宫女。
小宫女立马惊慌地低下了头。
简安月看着她,心道怎么还有这么蠢的宫人?
不过,她还是正面对上了莎依,莎依只是笑容嫣然,似乎正在等她问好。
简安月移开了眼神。
她知道,此时此刻此景,黎星宝该向皇帝的美人低头的,可简安月绝不会。
今日就算李叡下旨,她也不会给莎依屈身。
她还未表明态度前,男子的声音响起,回应了众人:“护国侍姬长不必跟任何人行礼。”
原是李叡,他又偏过头来跟简安月说话:“莎依对王宫礼仪还不熟悉,你不要计较。”
“臣不敢。”
方才那个小宫女扶着莎依过来:“陛下,我们姑娘特意为您备了好些西域的糕点呢,说是您喜欢吃。”
李叡声音不大不小,不带情绪,说了一个字。
“滚。”
众人被他这一字吓得不敢动弹,也不敢相信这是会从皇帝嘴里蹦出来的粗鄙之语。
尤其是那个小宫女,听后立刻泪眼婆娑不知所措,一下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简安月也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叡,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要朕说第二次吗?”李叡这回话中带上了语气,可绝非友善。
小宫女立刻行礼起身飞快地跑去了后院。
其他宫人待在原地,不乱动。
“你们也是,都走。”
宫人立刻消失了。
简安月倒是恢复了正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离开。
莎依面上闪过尴尬,可旋即被掩盖过去。
她笑意盈盈,过来想挽住李叡的手臂:“陛下,我们进去吧。”
李叡对她的手避之不及,他抽回手回她:“太后和旁人又不在,演给谁看?”
莎依的笑容彻底僵住,随即徐徐消失了。
她的眼下生出难堪,仍是勉强地扯起嘴角像是想笑,可手却默默地收了回去。
看着莎依的肩膀蔫下去,神色悲伤流露,简安月都生出不忍心来。
原她们说的陛下与美人恩爱不离都是演出来的。可为什么要在她面前露出本相来呢?不怕她回去乱说吗?
李叡看见莎依头上的发饰,眉头又皱起来。
她头上簪着一枝花。
“不是说喊你不要戴鲜花吗?”
莎依摸了摸头发,低下头:“莎依以为陛下喜欢。”
李叡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将东施效颦四个字说出口。
“走吧。”他突然转头喊简安月。
接着他无比自然地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篮子,这是公公刚刚给她的,里面装着祈福用具。然后李叡带着她进了殿里。
莎依在后面跟了进来。
李叡和莎依坐下了。
“先休息会儿。”李叡喊简安月。
她听话也坐下来喝茶。期间,简安月给莎依自我介绍了一下。
李叡对莎依道:“对了,朕给孩子取的字你可喜欢?”
莎依眨动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偷偷瞧了简安月一眼,回道:“陛下。孩子的事……”
“朕已经告诉侍姬长了,今日就是让她也来看看你的孩子。但是暂时只有她一人知道,你有孕的事还不宜广告天下,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说。”
“听陛下旨意。”
莎依从一旁桌里拿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字。
“杜宇。”莎依轻轻念出声。
李叡微笑:“史上曾有一位君王的名字也叫杜宇。”
“陛下为孩子取此字,是寄托了重望,莎依很高兴,定会好好养护他,不负陛下。”
李叡的手指绕着茶杯划圈,脸上换回了冷漠:“但是,他还不能冠李姓。”
莎依不解:“为何?”
“朕只是为他取了表字,可名,朕觉得还是等等再说,届时有了名再冠姓。”
“谢陛下恩典。”
简安月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莎依那边一直瞟。
李叡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里,借着杯盖的掩护,嘴角悄悄勾起一个小弧度。
终于,在简安月第三次有意无意地望向莎依的肚子之后,他说话了。
他对莎依说道:“你给侍姬长说说,朕与你怎么认识,然后怎么有的孩子吧。”
简安月一口茶差点噎住。
她对此毫无兴趣,也并不想听。可她没法拒绝。
李叡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眼里满是期待。
莎依到此脸上才扬起幸福的笑容,她垂眸,慈爱地抚摸着尚是平坦的小腹。
从简安月的角度看。他们二人怎么看都像一对初为人父人母的恩爱夫妻。
就在简安月快要“欣赏”不下去的时候,莎依酝酿半天终于开口了。
“我与陛下初遇于宴上,我随使团入京,那日得幸见到了陛下,一眼沉沦。”说完,她娇羞地看了李叡一眼。
“当日晚上,陛下留我们在王宫。我与姐妹于长生殿里为陛下晚膳伴舞助兴,得见陛下龙颜,一时欢喜,于是不自觉上前近了几步,谁知有幸得陛下垂青,于是坐了下来陪宴。”
李叡忽然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只是不知道那笑声中透出的是温馨,亦或是讥讽。
他道:“好一个一时欢喜不自觉。”
说完他示意莎依继续。
莎依毫无困扰,又道:“我为陛下斟酒,白日陛下已经喝了许多了,晚宴时微醺刚退,又接上两盅,很快便又醉意上头。陛下令我遣散宫人们,说只我一人陪侍就好。我就又与陛下饮了几杯。”
简安月望着莎依,手紧紧地捏住了茶杯。
她忽然提起兴趣来了。
李叡开口,直截了当催她道:“说说你与朕如何共赴巫山有了孩子。”
莎依咬着唇,脸颊飘上绯红,娇嗔地看了李叡一眼。
李叡看似宠溺地回望她,嘴角含笑。
莎依:“兴许是陛下的龙颜醉人,我一向酒量很好的,可那晚竟也有些迷蒙起来。于是,情到深处,干柴烈火,我与陛下便……”
简安月抓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来,悄悄拿袖子盖住。
她问:“所以,那天晚上,你跟陛下都喝醉了?”
“是的,我现在还记得那晚的夜有些凉意,可陛下的身上却是滚烫的。”莎依说到这里打住了,脸上是藏不住的羞涩。
李叡吞下一口茶:“是啊,毕竟朕可是不知道被你灌了多少琼浆呢。”
说毕,他带着笑意望向简安月。
莎依:“便是那晚,陛下赐给我一个孩子。”
李叡:“听完了?刺激吧?”
简安月心潮起伏未定。
的确是够刺激的。这一趟,她真没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