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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政府军上校旁若无人地大笑,笑得粗鲁又神经质,仿佛他正坐在剧院最昂贵的席位,近距离欣赏一幕滑稽剧,而不是身处大议事堂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审判。
焦虑与不安开始在“自由人”中间蔓延,人们虽然仍旧保持沉默,却在不自觉地频繁更换坐姿:解开衣扣、挪动屁股、把左腿放下去又把右腿支起来。
在自由人们听来,萨内尔上校的笑声无比刺耳。
但是后者越是狂妄、越是目中无人,就令他们越是忐忑。
然而斯库尔·梅克伦上校不为所动,甚至丝毫没有敲槌制止萨内尔的苗头。
他冷静、耐心地等待着老同学结束表演。
“我想知道。”终于笑尽了兴的萨内尔擦着眼泪,嘴角仍旧高高翘起:“是什么力量把我传唤至此。”
他环顾被召集于此的自由人,彬彬有礼地补充说明:“请注意,诸位先生,我口中的‘力量’,指的是合法的权力。要知道,世上还有很多非法的权力……”
说到此处,萨内尔故意停顿,目光落在法官席的老同学身上,嘲弄道:“譬如妄图割据一方的叛军。”
而后,他又转身看向两侧,森然扫视阶梯坐席上的人们,发出不加掩饰的恐吓:“又譬如,被叛军纠集的非法会议!”
前任“统治者”的凌厉目光从体表掠过,新垦地的自由人们顿感五脏生寒。萨内尔视线所及之处,自由人纷纷低头避让。
就在这时,斯库尔·梅克伦开了口。
“这里是特别审判法庭,依据《联盟宪章》赋予自由人的权利组建。”斯库尔上校的声音沉着而冷静,听起来仿佛是一位教授正在课堂上讲授知识:
“自由人既拥有共同审理一切罪行的权力,也拥有在必要情况下使用此项权力的权利。这种权利和权力可以追朔至上古共和国,在那时,犯下重罪之人皆须交由公民大会审判。所以《联盟宪章》的起草者也赋予了自由人同样的权力和权利。”
向受审者、更是向审判者申明此次审判的法理依据之后,斯库尔·梅克伦看向老同学,给出最后的忠言:
“今日,新垦地的自由人聚集于此,他们每个人都是这场审判的法官。萨内尔·卡罗尹,留心你的言语,因为你的命运将不再由你、我——而是由在场所有人共同决定。”
随着斯库尔上校娓娓而谈,自由人安静表象下的焦躁情绪消弭于无形。
对于公民审判制度,大部分自由人并不陌生。事实上,每个自由人都曾或多或少参与过本地的司法裁决。在“巡回法庭”每年仅巡回一次的新垦地行省,自由人群体才是承担地方司法事务的主力军。
只不过,全行省的自由人齐聚一堂,共同举行审判——这等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
审判的对象不仅是军人,还是一名高级军官——这在军团统治新垦地的过去,就更加无法想象。
意识到这场审判将会传递出的象征意义,一些自由人不由得心潮澎湃。
然而萨内尔·卡罗尹对此嗤之以鼻。
“得了吧!”萨内尔指着四面八方的审判者,厉声喝问:“什么‘特别法庭’?什么‘公民大会’?这里一个个所谓‘自由’的人,哪个不是你们的牵线木偶?
“斯库尔·梅克伦,你难道真的想要告诉我,决定我命运的不是你、不是盖萨·阿多尼斯、不是温特斯·蒙塔涅、也不是我——而是这一个个跳梁小丑吗?”
萨内尔拍打栏杆,前仰后合:“笑话!天大的笑话!”
在周遭的自由人听来,萨内尔上校此刻的笑声,比先前更加刺耳。
三番五次被当面羞辱,纵使军团余威犹在,不少自由人依然难掩不忿之色。
“萨内尔·卡罗尹。”斯库尔上校没有理睬萨内尔的质疑,他敲了敲木槌,示意后者安静,心平气和地问:“你是否需要一个辩护人?”
“辩护人?”萨内尔昂着头,仍旧大笑不止:“我才不需要辩护!这里不是法庭!你们也无权审判我!”
“书记员,记录——”斯库尔上校面无表情下令:“受审者自愿放弃聘请辩护人的权利。”
“随你怎么说,但也记下我的话!”萨内尔反唇相讥:“我,萨内尔·卡罗尹,帕拉图共和国陆军上校,说——你们谁都无权审判我!”
阶梯座位上的人群再次躁动不安,只不过比起前次因为恐惧而躁动,这一次的躁动带着更多的愤怒与厌恶。
若不是大议事堂的肃穆气氛扼住了人们的喉咙,不少自由人早就骂出了声。
斯库尔上校敲了敲木槌,再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聚拢在自己身上。无论萨内尔说了什么,都无法妨碍上校继续推进审判流程。
他取出一枚单片眼镜,戴在右眼,打开起诉书,朗声诵读:
“本年——即帝国历五六零年,四月十日,凌晨。
“新垦地军团总部驻地枫叶堡,及新垦地行省首府枫石城,遭袭。
“袭击以枫叶堡失守、自凯文·约翰·亚当斯将军以下八十九名新垦地军团人员死亡、一百六十七名新垦地军团人员负伤告终。
“事后查明,袭击者正是被[新垦地军团]视为友军的[新垦地派遣军]。”
自由人们默默聆听着,虽然斯库尔上校所说的内容,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听到有人使用书面语言、不带感情地陈述“枫石城血桉”,还是头一遭。
“作为新垦地派遣军的指挥官,萨内尔·卡罗尹。”斯库尔上校的目光从卷宗上挪开,落在萨内尔身上,问:“你是否主导了此次袭击的谋划、准备与实行?”
萨内尔失笑:“你他妈到底在问什么?”
“小心你的措辞,萨内尔·卡罗尹。”斯库尔上校又问了一遍:“你是否主导了此次袭击的谋划、准备与实行?”
“法官大人,您可把我搞湖涂了。”萨内尔阴阳怪气地问:“怎么?难不成新垦地派遣军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位上校?”
斯库尔上校无视萨内尔的讥讽,平静地问了第三遍:“你是否主导了此次袭击的谋划、准备与实行?”
“是又如何?”萨内尔被激怒了,挑衅地反问:“一场精彩漂亮的奇袭,不是吗?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你们苦心经营三十年的老巢!”
“书记员,记录——”斯库尔上校不置可否,再次下令:“受审者承认其主导了新垦地派遣军对于新垦地军团的袭击的谋划、准备与实行。”
萨内尔抱着胳膊,只是冷笑。“对于此次袭击的后果认定——即直接造成八十九名新垦地军团人员死亡、一百六十七新垦地军团人员负伤,致使枫叶堡和枫石城被新垦地派遣军占领,并引发了后续更大规模的伤亡。”斯库尔上校又问:“你是否有异议?”
“更大规模的伤亡?”萨内尔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你是在说河谷村那一仗?”
斯库尔上校严谨地回答:“包括但不限于五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发生在镜湖郡河谷村的、今天被称为‘悲号河谷之战’的、新垦地军团与新垦地派遣军之间的会战。”
“行了,别废话啦。异议?我没有异议。”
提到河谷村会战,萨内尔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情绪陡然转冷。
然而下一刻,难以抑制的疯狂在他眼神中浮现——惨败的痛苦不仅没能浇熄他的怒火,反而将他导向更加病态的亢奋。
萨内尔咬牙切齿,直勾勾地盯着法官席上的斯库尔:“大规模伤亡?我只遗憾没能多杀一些!否则,坐在这里接受审判的就是你!”
听众席一片哗然。
“不,不对!我才不会搞这套审判的把戏!”萨内尔举起双拳,狠狠砸在栏杆上,手上的镣铐哗啦作响。
他暴怒大吼:“我会直接把你们送上绞架!让你们在痛苦中!死去!”
被萨内尔的话语所刺激,自由人愈发躁动起来。
新垦地环境险恶、民风保守,聚落内部关系紧密,几乎每个自由人都有亲朋好友、子侄后辈在悲号河谷之战殒命。
“悲号河谷之战”这个名字,正是来自那些战后远赴河谷村寻找爱子遗体、在无名之河两岸悲泣的父母们。
听到萨内尔的疯狂之语,就连亲朋实际是在红蔷薇军中效力的自由人,也义愤填膺。
终于,一声怒斥打破了沉默。
“凶手!”有人悲痛大喊:“还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