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沃丹之外的轻罪和民事案件则是由各镇镇长和驻镇官审理。
一位六十多岁的清癯老人颤颤巍巍走上行刑台。
老人的衣着考究,看得出来家境殷实——否则也不会被选举为法官。
“海菲茨先生。”温特斯径直质问:“你是热沃丹的三位现任法官之一?”
“是。”老人硬着头皮回答。
“他们的案件归你审理。”
“是。”海菲茨法官也有些为难:“热沃丹法庭很小,恐怕要……要审很久。”
“不必麻烦。”温特斯眯起眼睛:“冒充军人行凶犯罪,按习惯法该如何判?”
海菲茨法官一愣,他犹豫地回答:“应该交由本郡驻屯所审判。”
“请大点声。”
老法官清了清嗓子:“冒充军人犯罪!交由本郡驻屯所审判!”
老法官的声音传遍广场每一处角落。
处刑台上下的犯人自以为得救,眨眼间又跌回万丈深渊。
“按军法。”温特斯冷冷扫过一众犯人:“伤人犯罪者鞭刑、劳役!杀人纵火者,斩!即可行刑!”
广场先是安静,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绞刑台上搬来几块树墩,立刻变成为斩首台。
死刑犯此刻再想要绞刑留下全尸也已经来不及,而那些被判鞭刑和劳役的犯人心中满是庆幸,庆幸犯下的不是重罪。
哭喊着的死刑犯被硬生生拖到树墩旁。
红胎记男人得令,点燃木炮。
炮声一响,台上的犯人便身首异处,然后下一批人被拖上去。
“我要做临终忏悔!大人!发发慈悲!”有死刑犯死命挣扎惨嚎:“我要见神父!给我找个神父来啊!”
“晚了。”温特斯冷漠下令发炮:“下地狱忏悔去罢!”
又是一声炮响,又是四名罪犯身首异处。尸体被拖走,下一批罪犯被拖上来。
处刑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浓稠的鲜血透过木板缝隙,连成线地滴落到地上。
广场上的热沃丹人只感觉口干舌燥、手脚冰凉,他们既觉得痛快,又觉得害怕。
他们哪里见过这种人头滚滚的杀法?
平日里一次绞刑都够念叨半年,而如今处刑台上已经砍下十二颗头颅,还在继续拖犯人上去。
军队的方阵里,士兵们也在沉默地看着——温特斯不光是杀给市民看,更是杀给他的战士看。
市政厅二楼,刚刚还在安慰安娜的凯瑟琳已经晕了过去。
安娜和斯佳丽抱着凯瑟琳,苦笑对视,她们两人的脸色也同样惨白。
广场之上,老普里斯金更是绝望至极——他还是低估了血狼的暴烈。
老普里斯金的长子英年早逝,身后仅留有一子,而他的小儿子又不堪大任。
于是老普里斯金便把希望都寄托在长孙身上,没想到长孙却比小儿子更能招祸。
铁匠绍沙搀扶着老普里斯金,绍沙意外发现老人身体竟是这样的轻,而且还在不住地颤抖。
第一批犯人斩首的斩首,鞭刑的鞭刑。
温特斯点头,第二批犯人被拉了上来。
热沃丹市民不认识第二批犯人,但是广场上的士兵们却是心里一惊,因为他们认识这些人。
第二批犯人是逃兵、怯战士兵和战役期间抢劫、奸淫的士兵。
如果第一批犯人是按照温特斯的意愿随意处置。
那第二批犯人的处理方式是真正的“公审”。
温特斯、梅森、海菲茨法官以及一名士兵代表组成临时法庭。
允许受审士兵自行辩护,允许呈上证据,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审判。
杀几个重罪犯只是前菜。
把军事法庭覆盖到士兵阶层,才是温特斯在众目睽睽面前“公审”的真正原因。
军事法庭不是新鲜玩意,但是只有军官才有资格被军事法庭审判。
士兵没有资格上军事法庭,士兵违令犯罪的处置完全由军事主官决定。
战时,百夫长就可以直接处决士兵;非战时,大队长可以直接处决士兵。
没有审判,没有成文法可依,轻判、重判全凭军事主官决定。
温特斯要整肃军纪,就得先有军法。
没有真正的军法,就没有真正的军纪。
还是像旧帕拉图陆军那样使用约定俗成的习惯军法——其中许多军法甚至是从游牧时代传下来——那就永远不会有一支新军队。
没有真正的军法,任凭温特斯再努力,能得到也不过是一支旧军队比较好的形态。
于是乎,这片大陆历史上第一部成文的军法在温特斯·蒙塔涅手上诞生了。
文采最好的巴德不在场,在场的几名军官又没有人文采好。
所以这部军法被温特斯简单直白地命名为《军法典》,堂·胡安则偷偷叫它《蒙塔涅军法》。
这部初创军法严格划分执法权和司法权的界限:
宪兵可以执法,他们可以逮捕士兵、军官;
但是审判和起诉必须交由军事法庭;
每个团的军事主官都同时兼任军事法庭庭长,法庭的其他成员从军队各阶层抽调,至少要包括一名士兵;
团级军事法庭负责审判轻罪,重罪则交由军团一级的高级军事法庭审理;
只有极少数情况下,允许军事主官不经审判直接处决士兵——例如临阵畏战、叛变。
连一级的军事主官必须每月至少向士兵宣读一次《军纪》,而《军纪》卷才是离士兵比较近的军事纪律,也是温特斯最初目的。
可以概括为:一切缴获归公;轻罪轻刑;偷窃、怯战、抢劫、强暴等重罪重刑;其他。
关于战后掳掠的问题,温特斯考虑过很久。
大部分时候,士兵抢劫是因为他们不抢劫就活不下去——发得粮食不够、军饷又长年拖欠。
不抢劫,士兵就要饿死。抢着抢着,就变成了习惯。
而很多将军乐意见到这类事情发生,因为士兵去抢劫,无形中就减小了补给压力。
但温特斯和堂·胡安、梅森讨论后一致认为,这项“传统“还是尽早丢掉的好。
《刑罚》卷则严格规定轻刑和重刑的范围,简单来说:鞭刑以下都是轻刑,包括最普通的额外体力劳动;重刑只有一样——绞死。
温特斯取缔了肉刑,因为他认为与其使罪犯变成残废,不如保留罪犯的劳动能力。
而此刻在热沃丹广场上的公审,就是《军法典》的第一次实践。
趁乱抢劫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认罪伏法,他们的授田被剥夺,并被判处死刑。
但是鉴于锤堡之战这些士兵趁乱抢劫时,并没有成文军法明确规定“抢劫死刑”。
所以他们罪减一等,降为剥夺授田、五年苦役。
大部分逃兵并不认罪,坚称他们不是士兵;但是当与他们同一支箭的士兵出庭作证时,狡辩也就没有意义。
逃兵没有减罪的余地,绞刑。
这是《军法典》第一次发挥效力,温特斯心中不忍,但他仍旧面无表情下达了绞刑命令。
逃兵被一个接一个推下行刑台边缘。
温特斯看着他们的身体自然下落,又猛地被绞索拉住。
他们的颈骨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冲力,被瞬间扯断。意识湮灭,只留下一具具尸体随着绞索轻轻摆荡。
在温特斯所知的范围内,这些尸体属于有史以来第一次经由审判后处决的逃兵。
从结果来看,无非是个死。但从过程上来看,这些死亡也许意义非凡。
温特斯在心底深深叹息,他面向战士们,向他们第一次宣读《军法典》。
士兵们认真地听着,他们不需要完全听懂,因为以后还会一次次念给他们听。
他们只需要知道,这部严厉但公正的法典拥有不可侵犯的效力——只要看看那些随风摆荡的尸体便好。
热沃丹市民们也在沉默地听着。
他们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成文的军事法,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会把军纪规定得如此之“好”。
军队不掳掠、不惊扰平民,他们最是乐见其成。但他们不禁怀疑:真得有军队能做到法典所说得那样好吗?
看到随风摆荡的尸体和台上正在宣读法典的年轻男人,热沃丹人心中涌出一丝希望——或许能吧。
初版的《军法典》第一次完整被公开宣读,它还不完善、它还有漏洞,但它已经迈出了一小步同时也是一大步。
热沃丹广场上安静极了,一根针落到地上也能听见声音。
“为血狼!”前代理百夫长,现铁峰郡步兵团第一连连长塔马斯突然涨红了脸:“山呼三次!”
“wooah!wooah!”塔马斯大吼着引导。
“Uukhai!”士兵们跟着呐喊。
“wooah!wooah!”其他连长、军士也随着塔马斯拍打胸膛引导众人。
“Uukhai!!”呐喊声更加整齐,更加响亮。
“wooah!wooah!”
“Uukhai!!!”十二个连队的士兵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嘶吼:“Uukhai!!!”
这是一千五百多年前那位凯旋者也不曾得到过的震天欢呼。
而温特斯一如千五百年前那位凯旋者,平静地接受。
“把第三批犯人带上来。”温特斯对海因里希说。
事情还没完,还剩一批人需要收拾。
海因里希得令,押着第三批犯人走出马车。
搀扶着老普里斯金的绍沙感觉到老人的身体瞬间绷紧。
从马车里走出来的,都是在热沃丹有头有脸的市民,六位市政委员和老普里斯金的孙子赫然在列。
海因里希押着第三批犯人走向刑场。
老普里斯金突然箭步冲向处刑台,铁匠绍沙万万没想到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能这般矫健,连忙跟上去。
温特斯也注意到前方的小小骚乱,看到老头跑过来,他以为是要请愿。
只见老普里斯金从怀里取出一条紫色绶带,老泪纵横地大喊:“本人约翰·普里斯金,代表热沃丹全体市民,愿推举温特斯·蒙塔涅上尉为铁峰郡军事保民官!”
温特斯哑然失笑。
然而广场上情绪正热烈,老普里斯金提前安排好的人手开始配合着欢呼:“保民官!保民官!”
“保民官!”士兵们也在无意间被引导,开始跟着一声声齐呼:“保民官!”
他们其实不知道[保民官]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在热烈地呐喊,应该是好事吧?
温特斯听得清楚,老普里斯金说得明明是“军事保民官”,接过到最后广场上所有人都在一声声呐喊“保民官”。
军事保民官和保民官完全是两样东西,温特斯都不知道从何向广场上数以千计正在欢呼的人解释。
连安德烈和梅森学长都在起哄跟着喊。
温特斯举手示意安静,欢呼声渐渐消失了。
军事保民官这个称呼被老普里斯金从故纸堆里翻出来,显然是有所考虑。
军事保民官介于军团长和百夫长之间,既不大也不小,正适合铁峰郡的部队规模。
老普里斯金的心思他怎可能不知道?以他的名义推举温特斯为军事保民官,就是要彻底摘掉驻屯所、驻屯官这层外皮,直接向温特斯效忠。
所图?无非要换他孙子一条命罢了——可温特斯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宰了老普里斯金的孙子。
“我……”温特斯缓缓开口:“我愿同时推举安德烈亚·切利尼为军事保民官!”
“保民官!”广场上的人们欢呼。
“我愿同时推举理查德·梅森为军事保民官!”
“保民官!!”
“我愿同时推举杰拉德的巴德为军事保民官!”
“保民官!!!”气氛达到顶点。
“把第三批犯人给我带上来!”温特斯一挥手。
老普里斯金的笑容僵在脸上。
十七个热沃丹士绅战战兢兢被带上处刑台,台上的血还没干涸,踩上去就是一串血脚印。
短短几步路,他们走得如临深渊。
“跪下。”温特斯冷冷开口。
十七人眨眼间统统跪倒,站在血里的就直接跪在血里。
温特斯抽出佩剑,放在小小普里斯金先生的肩膀上。
老普里斯金眼前发黑,几近昏厥。
温特斯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与新垦地军团暗通款曲、传递消息,还谋划攻击城门,帮我的敌人夺取热沃丹。”
小普利斯金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的体似筛糠、痛哭流涕。
“我尊重忠诚,所以我不责备你们。”温特斯没有使用扩音术:“毕竟你们那时候效忠的还是新垦地军团,而我自领驻屯官,从未要求你们宣誓效忠过。但是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们至今仍是我的敌人,我还是要杀你们。”
十七人里有人哭出声。
“所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温特斯面带微笑:“向我宣誓效忠。”
他从未打算在热沃丹大开杀戒。杀掉十七个人容易,再想统治热沃丹可就难了。
小小普利斯金一把抓住温特斯的佩剑,使劲亲吻着发誓,丝毫不在意手掌被利刃割破。
其他人也连滚带爬过来,纷纷照做。
温特斯收剑入鞘,从地上拉起小小普里斯金,随口说道:“机会只有一次。”
小小普利斯金浑身一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拼命点头。
“不许哭。”温特斯拍了拍老普利斯金孙儿的肩膀,举起后者的手,面带笑容向着广场上的人群挥舞:“要笑!”
小小普里斯金硬生生把泪水从眼眶里憋了回去。
广场上的人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新任保民官用剑搭在老普里斯金先生的孙子的肩上,又把后者拉起来,朝着广场挥手。
他们看到小普利斯金先生在笑,笑得开心极了。
“百夫长,干啥呢这是?”处刑台前方,彼得[矮子]布尼尔悄悄问塔马斯。
“什么百夫长?叫连长!”塔马斯其实也不知道在干啥,他硬撑着回答:“这都看不懂?册封骑士嘛!”
“保民官!”塔马斯又猛地吼了一嗓子助兴。
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还以为是新的战吼或是欢呼口号。
他这一嗓子下去,他连队的士兵也跟着喊起来,最后广场上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
一声接一声的“保民官”再次响彻云霄。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夏尔跑过来,心疼地说:“哥,看来今天不请大家好好吃一顿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