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一愣,杨夏的语气又不对劲了起来,这跟周桐以为的完全不一样,这个走向,怎么是奔着“走心夜话”去的?周桐情不自禁的正了正神色,漂亮的眼睛里向杨夏传达出几分担忧。
“你说,我听着呢。”
听了周桐透着认真的话,杨夏反而又有些犹豫着说不出口了。周桐的耐心好极了,她担心杨夏心里憋着事儿让自己难受,可她一时猜不出杨夏心里的想法,只好默不出声的陪着她,等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等她想好要不要把心里的郁结倾诉出来。半晌,下定决心般抬头的杨夏,终于把自己的心事摊开亮了出来:“我爸爸,就是小时候跟我妈妈闹离婚,我妈妈说他做了很多对不起我们的事不让我认他的人。”
“?他怎么了?”
“他其实从小到大一直都频繁的来看过我。”
“这是什么意思?阿姨不是说叔叔……”
“嗯。”杨夏肯定了周桐未说出口的未尽之言,她脸上露出了个难看的笑容,眼里尽是悲哀:“我知道我妈都跟你说过什么,同样的话她跟我说过无数遍。她说我爸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出轨找小三儿,说我爸特别讨厌女孩儿,所以她把我生下来以后,我爸知道我是女孩儿就想偷偷把我掐死丢进垃圾桶。”
杨夏声音奇怪的停顿了一瞬,没等周桐说话,很快又接着语气自然的说道:“在我妈的灌输下,我对我几乎没见过的爸爸满怀仇恨。即使也有别人跟我不止一次说过,说我爸没有我妈说的那么坏,我也只当听不到,全心全意的相信我妈的话,憎恨我爸,对'父亲'这个词竖起敌意。”
周桐心里涌现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她讷讷不语,心跳突然变得的很快。
“其实不是,”杨夏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了,周桐随着她一起皱起眉,眼里的难过如有实质。“我爸出轨是真的,主动向我妈提离婚也是真的,但他是在跟我妈提离婚并分居半年之后,才喜欢上了别人,而且我妈还是在我爸不知情的情况下怀了我。我爸得知了我的存在,偷偷回来看了我好几次,生日更是从不缺席。”
!这是什么意思!?周桐脑袋蒙蒙作响,杨夏说的话每个字拆开来看她都能看懂,合在一起却听不明白话里表达的意思。
敏锐如杨夏,轻而易举便看出了周桐的窘迫,她轻轻一笑,贴心的给周桐解释:“真正有重男轻女观念的人是我妈,可她已经不能继续生小孩了,她只有我这个女儿,所以不能让我对我爸产生一丝一毫的好感。我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样的心理作祟,大概是没安全感吧,毕竟撒了这么多谎,我发现以后一气之下说不定就不给她养老了。”
周桐心疼的越过半个身子抱了抱杨夏,伸手摸了摸杨夏细软的头发,语气肯定的说:“你不会的。”
杨夏一怔,没出声,眼眶却无声无息的红了。周桐看不到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变成兔子的杨夏,她的手还放在杨夏的头发上,细软的感觉仍环绕在她指尖,记得小时候听她妈妈说过,开玩笑似的,说头发软的人脾气也软,是个容易吃亏的老好人,对此周妈妈还担心周桐以后会受人欺负。周桐不知道这算不算封建迷信,但杨夏虽然平时总做出一副凶巴巴不好惹的模样,实际上心软得很,“刀子嘴豆腐心”就是为她这样的人量身定制的。这么个容易心软又重感情的人,是绝不会做出一气之下不给亲妈养老的事情来的。
“阿姨想岔了,你再生气她瞒着你欺骗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生活不好而不管她,你会把她照顾的好好的。”
“你怎么知道?”
杨夏把脸放在周桐肩膀上,闷闷的问道。
“我就是知道。我们都认识十好几年了,你什么样的脾气性格我还不了解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是别人,周桐知道杨夏的人是什么样,知道杨夏的真面目是什么样,也知道杨夏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听完,杨夏终于忍不住,嘴一撇,豆大的泪就一滴一滴掉下来,打湿了周桐的肩膀。周桐感觉得到右肩一片濡湿凉意,在心里沉沉的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就听杨夏带着哭腔说道:“我爸跟刚才的司机师傅很像,身上的衣服都是不贵但干干净净的,我爸现在喜欢的女人一定把他照顾得很好,他跟我妈在一起生活的时候,衣服从来都是染了色或者有没洗干净的污渍的,因为我妈不干家务活,我家的衣服都是我爸洗,偶尔我爸工作忙,洗的潦草了一些,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姨跟我姨夫聊天我其实都偷偷听到过,可我捂着耳朵只当他们说的是别人,失了智一样跟着我妈无缘无故的怨恨着我爸,一恨恨了这么多年。”
周桐像拍小孩儿一样拍杨夏的后背。杨夏哭的很狼狈,连带着话都说不清楚,但即便说不清楚她还是在不停的说,就像只是借“说”来发泄心里憋了很久的难过和多年来萦绕在心头的郁结。
杨夏眼睛又涨又疼,红肿还发热,她闭着眼睛,声音像陷进了回忆里一样低沉:“我每次过生日总能见到我爸,他会偷偷藏起来,手推车的旁边,高大的柱子后,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但无一例外,生日礼物总能通过老师、邻居、同学甚至我姨和姨夫,转达到我手里。”
“叔叔为什么不亲自给你呢?或许几次以后能慢慢解开误会也说不准啊……”
听见周桐的疑惑,杨夏扬起嘴角自嘲的笑了笑:“因为我。头几次他来见我,我的反应都很抗拒很抵触,他给我什么我都会当垃圾扔进垃圾桶里,他那个时候生活也挺拮据的,但因为是来见我,所以总要用提前攒的钱给我买礼物。有一次甚至是乐高的积木,在那个时候是很昂贵的东西,他应该攒了很久的钱。我永远记得他看到我把那份昂贵的礼物扔进垃圾桶时的表情,特别难过,特别受伤,眼里全都是不可置信。”
周桐抱着杨夏的力度又大了一点,她的心隐隐抽痛,不知是为杨夏,还是为当年把爱小心翼翼的送出去,却被杨夏随意弃之如敝履的杨叔叔。
“那个网约车的司机师傅,为了能紧跟女儿的步伐,为了跟女儿有共同语言,一大把年纪、对智能手机应用十分艰难的人,居然靠自己知道了什么叫说唱歌手,还查到了女儿喜欢的偶像的名字并且记得清清楚楚。看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的小事,背后是一个父亲笨拙的一遍遍吃力的无用功,和无数次点错懊恼重来的结果。我想到了我爸,他当年肯定也像司机师傅爱他女儿一样爱着我,可我却把他对我的爱给糟践的一文不值!我真混账!我真混蛋啊桐桐!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周桐闭上眼,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下来,落在了环住杨夏的那条胳膊的皮肤上,溅起了一朵微凉的泪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