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离转身离开了。
————
杨颜一个人在屋中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直到夜色完全降临。
白雕没有再回来。
裴液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这具躯体终于一扶椅子站了起来。
裴液不知道杨颜心中如何做的抉择,但短暂的相处他已看出,少年是绝对不肯浑浑噩噩逃离的——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也是一定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的那种人。
果然,少年走出门去,安静地望着山顶,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些出现了裴液常见的那种神色。
他缓缓往山上走去。
于是在这一瞬间,裴液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契合.他开始更深地沉入了这具躯体。
这是绝对新奇的体验,裴液本来一直以为他只能观看一场记录,但如今除了视觉听觉,他甚至开始有了触感.风刀在夜色中呼啸,彻骨入髓,呼吸的干冷,心肺的搏动——这具身体在这一刻的状态完全向他敞开了。
裴液甚至下意识动了动——这想法果然有些天方夜谭了,他丝毫没有改变少年的路径。
冷冽的月色照上坚白的石头,暗草被劲风压伏在缝隙中抬不起头,衣衫猎猎之中,冷风贯透了整个身子。
裴液真切地感到了寒冷,但少年却没有裹一裹衣衫的意思,寒夜高山孤影,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上行去。
半腰时裴液注意了一下侧向那座壁松院落的灯火,见是一片漆黑。
月色下巨兽般的大殿在视野中越近,远远便见其中泄出灯火。这具身体明显再次奋起了一股力量,快步地靠近了这座大门,裴液几乎能想象到少年此时的心绪——不论发生了什么,师父师兄一定就在上面。
他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在师兄迈入二十岁的时候,他其实也就要迈入十六岁,他是湖山剑门堂堂正正的真传弟子,早已是能握紧刀的年纪了。
但裴液忽然闻到了一股鲜烈的血腥。
这具身体猛地一僵,立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他才脚步轻轻地走了上去,有些犹豫地推开了面前的大门。裴液明显感觉到这动作的茫然,这具身体根本没有做好接战的准备。
但更没有做好准备的是迎接殿内景象的大脑。
在面前景象入目的一瞬间,这具身体就僵冷地立在了门口,如被寒风冻住。
那具苍老孱弱的身躯瘫软地倒在殿中,干瘪矮小,像只被剖去脏腑的獐子。血把蒲团浸透后又在地面流成蛇般的蜿蜒,一柄漆黑锋利的刀笔直地钉在老人的胸口,像把这凄恶的一幕死死钉在少年的记忆中。
但如果没有见到那个身影,裴液相信少年还是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可惜那挺拔的身影就在那里。
他立在大殿的后门之前,身后那积年的大锁依然牢牢拴在门上,整间大殿除了杨颜站住的这里,再没有任何出口。
裴液感到这具身体颤抖着死死盯着他,想要说什么,又像在等着对方说什么。
但孟离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裴液忽然听到了身后风声中传来的凌乱脚步,但少年显然已听不见一切,只一动不动地定着,直到身后的力量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冰冷的刀刃架上脖颈,这具身体才勉强有了些反应。
身后传来人们惊怒的声音:“杨颜.伱竟敢弑师?!!”
杨颜茫然地抬起头,而面前殿中,除了老人被长刀钉死的尸体.已经空无一人。
————
不辨日夜的地牢时光。
裴液不知道这具身体被扔进了哪里,漆黑、阴暗、寂静,再摸不到任何消息。
猝不及防的突兀之中,湖山嫡脉一夜崩溃,支脉接管了一切。在这几日之中,裴液只见过三次光亮。
第一次是桦鱼师姐,裴液听见自己声调平死地叙述了那一夜的所见;第二次则是一位面目可憎的老者,杨颜在这里遭到最严酷的对待,却几乎没有开口,裴液猜测他便是杨颜口中那位“奴颜婢膝”的师叔。
第三次所见之人于杨颜全然陌生,这具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但裴液猛地咬紧了牙关,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黑袍。
那位师叔确实在他背后奴颜婢膝。
他简单问了杨颜几个问题,杨颜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却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此离去。
一切就此结束。
裴液再次被淹没在没有时间的黑暗之中,浑厚的墙壁,坚牢的铁门,若无命运的眷顾,根本不可能从这里逃离。
然后命运真的眷顾了他。
也许是里面的少年太过安静,守卫确实疏忽了,也许是这锁年久失修总之在送完每日一次的饭之后,这扇铁门传来了轻微的晃荡声。
杨颜在愣了许久后摸上去.那锁竟然没有上紧。
他就这样悄声攀了出来,湖山剑门的夜是一如既往的空旷萧冷,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他攀上山顶,一切都已被清除干净,地牢中所见的黑衣人也已不见踪影。
少年茫然地在石头上坐了许久,在天边亮起晨曦之前,他终于一个人朝山下走去。
当经过一个岔道时,他顿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
裴液忽然知道他要做什么。
走进来,是一座佛像古旧的礼堂,地上的蒲团显出厚重的岁月。
裴液先看中了左数第二那个不大不小的佛像,然后少年果然走上去抬起了它。底座上挖出了一处空洞,杨颜伸手一摸,从里面掏出来了一枚眼形的玉佩。
他定定地看着这枚佩子,裴液看见到里面似乎还有一片纸角,但神思不属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他望向门外天边,第一缕淡淡冷白刚刚从边际亮起。
画面就定格在这里,一切重新化为了灰白。
后面的事情他都已知道,而【照幽】也记录不到了。杨颜越过千里去到了博望,在横冲直撞之中遇到了他。
也就是在这一刻,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神,裴液忽然发现他完全沉入了这具躯体.这一次彻底地契合了。
他呼吸,冷凉的晨气就进入了鼻腔。
裴液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天方夜谭”竟然真的发生了,他先抬起手,抽出了面前这张少年没有发现的纸角。
“师父说了,‘离’,字‘重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