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凌遇忙问:“那一步是什么?”
解钏却说:“等你亲身体悟到它,便知道是了。”
说罢,不等解凌遇再问,他就脱下外衫,轻轻披上那副正随呼吸起伏的肩膀。
解凌遇垂睫,他的裤子汗津津、破破烂烂的,是一团糟,他自己似乎也是。
解钏用自己青色的衣裳把它们遮住。
“三天之内你都不会有重新化形的力气,”说着就要走了,也不看他一眼,“先穿着吧。”
解凌遇疾步追上:“师父等等!”
解钏并不停步:“解珠问什么,你都不必答,多说多错。”
解凌遇追到他身侧:“师父,先不要走!”
可解钏还是坚持走着,也坚持不肯侧过脸来看看他。
直到解凌遇从上衣内袋掏出铜钏,还带着心口的烫,被他重新环绕腕间。
解钏猛地停下脚步,解凌遇趁此堵在他面前,按着他的肩膀,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
“师父。”哑声说。
靠到最近时,两人的气息混成了一团柔软湿润,轻微细小的一声,结成一个吻。这一次小心翼翼地印在嘴唇上,也没有撞疼任何人。
这个吻出自蓄谋,也货真价实。
却依旧转瞬即逝。
解钏只是淡淡瞧着解凌遇,无所谓一般,面无表情地按原路朝樱树去,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回到樱树下就瞧见解珠愁眉苦脸地掰着手指头算数,说什么今日正好是下弦半月,她必须整夜对月修行,否则就会妖性大涨,整月找不回人形。路固然是赶不成了,四人还得在此绿洲再留上一晚。
于是那夜解凌遇劈砍柴禾,寻青守火,解珠找了块平整磐石虔诚地打坐,而解钏独自上了樱树,枕臂躺在最矮的树杈上独自悠闲,白色内衫在一树红粉之间也是难得清静的一抹,尤其冷,尤其亮,似乎从未有过定时修行的需求与烦恼。
解凌遇仰望几次,他都不动地方,连个姿势都不换。
也有几次犹豫,解凌遇终是压下了上树的念头。手钏已经戴回去了,他心中所想毫无遮拦,只要解钏愿意去听——可解钏没有做任何事,自那一吻过后,甚至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这是动怒了么?
解凌遇承认自己大逆不道,跳脱犯浑,一时冲动做了大蠢事,就算那一举动在那一刻完全出于他的真心,掺不上一丝的假。他倒是情愿解钏动一动怒了,质问为何那么做,用狐狸最重的规矩罚他,可解钏偏偏平静至极,仿佛现如今这般冷落也并非出于自身情绪,而是单纯为了解凌遇的冷静。他把他晾在一边,并无私人恩怨,只把他当作一碗需要放凉的热水。
就是这种激不起波澜的小事。
只有解凌遇心中是惊涛骇浪,执拗地不愿入睡,怕一觉醒来热水当真失去温度。好在还有所谓“妖煞之气”在他体内,守着他不安分的龙骨,也算陪着他熬这漫漫长夜。他攥着匕首把多余的木柴削成棋子、瓜果、小小的老鼠马儿鸿雁等等,小物件很快堆成了小堆,他数够三个就仰脸瞪一瞪解钏。后来又挑了块木质完整均匀的好料,照着无双削了把刀鞘,嵌进去天衣无缝,就是木质太软,少了些硬气。
趁寻青熟睡,解珠修法入定时,解凌遇独自溜入林中,起了团新火加入先前捡拾的龙鳞,以功法加持,将那木鞘煅烤了整整三个时辰。
火熄灭时,龙鳞烧尽,这木鞘呈出的色泽处于兵甲与古木之间,硬度刀劈斧砍难断,终于也是能够将就配上宝剑,护其锋刃。
解凌遇把无双藏入木鞘之中,挂在腰间,回到樱树之下。解钏还是没动地方,他也还是很安静,枕着块石头仰望夜中粉雾,从星河浩瀚到曙色渐升。
打了个喷嚏一坐而起,才发觉火堆对面的解珠已经修行完毕,蜷成一团睡在地上,寻青则醒了,刚刚盘起腿来,是要趁晨气调息打坐。
“稍等,我有一事相问,”解凌遇打断他,把声音放得很轻,“我看了一夜,仍然不懂这樱树树杈之间为何系满红绸,这几百条红绸之上,又是为何写满咒文。”
寻青抬头看了看,果然,他是懂的,连语气都有些习以为常的敷衍:“是灵旗,招魂用的。”
“招魂?”
“有些死法会使人魂魄破碎,程度不一地散落天涯海角,灵旗便是招引魂魄的必需之物。不过这咒文并非正教用法,中间一个‘辛’倒是写对了地方,旗主所寻之人大名之中带了‘辛’字,应当是这样。”
“多谢。”解凌遇若有所思。
他又盯住那灵旗,大红色,沉沉地垂着,其上笔锋狂放,泼墨浸染,多瞧了几瞬就入了迷。忽见其中一条凭空一振,是解钏跃下树来,掠过红绸之后,走向不远处的夫诸。
解凌遇想:我的水还是热的。
他默默跟上前去,与解钏隔了几步距离,挽起青衫稍长的袖口,又默默给浑闯整理辔头,拂去白鹤颈背上的晨露。
解钏侧目瞥了他两眼,很快就变成光明正大地看。
并且理所当然地两手空空,看他辛勤劳动。
“师父昨晚睡得好吗?”都做完了,随时都能出发,解凌遇才开口。
“你呢?”解钏看着他,眼角旁有一颗朝日,瞳仁被映成琥珀的颜色。
“我猜师父没睡。”解凌遇弯起眉眼。
“你也是。”解钏似乎有些没精打采。
“被它吵得睡不着?”解凌遇晃晃手腕,“我昨夜想了什么,莫非全被师父听了去。”
“只听了部分。”解钏似乎刚刚忍下去一个哈欠,抬手揉了下眼睛。
解凌遇“扑哧”一笑,心中蓄了多时的忐忑顿时散了大半,或许果真如此,只有在解钏不甚清醒时,才能看到他如此诚实。
“那这事师父有没有听到?昨晚让我开心的第一件事。”他趁此良机,伸出藏在腰后的右手,“啪!”,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带了声配音,他把掌心之物展开在解钏面前。
那是只木雕小狐,用的是颜色极其浅的木料,匕首刻痕难免粗糙,也没有抛光的条件,却仔仔细细地刻了九尾,以及它细眯起来,仿佛时刻在微笑的眼睛。
“这狐狸告诉我说,他的确被我气得不轻,”解凌遇朗声模仿起解钏平日四平八稳的语调,“但他不阻止我气他,后来又装作不气,因为他不讨厌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