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你真正学会全神贯注,能够控制的就不只是晴雨。”解钏率先跃下石台。这瀑布上下落差不大,两人沿着下方溪段向前走去,只见笼罩下游的“林木”与上游大不相同——干瘪,乌黑,牵连土壤,也没有枝叶的点缀。解凌遇灵光一现,发觉这东西形似在南海见过的扁球状珊瑚,尺寸则要大上百万倍,割下一块“树皮”搓捻,又仔细嗅闻,并未发现大火灼烧的迹象,反倒觉得这些“枯树”更像是某种植物的根系,一半被拔出地面,相互错综纠缠,樊笼般扣住地表,一半还在地底残留,把土地蛀出一个个空洞。
可是,如果是根,枝与叶又在哪里?
上方空空如也,这片庞大“樊笼”也望不到边际。
“你啊你,”解钏的表情也让人捉摸不透,他望着遥远某处,还按了按解凌遇的肩膀,“我想过是否要带你找来看看,结果你这么一落,直接落对了地方。”
“嗯?”解凌遇不解,“师父认得此处?”
“上了年纪的妖怪都认得此处,不过能把它找到的少之又少,”解钏转回身子,在水上行走,“等你在地下走过一圈,再回到地上反观,就会明白这些都是什么。”
上了年纪?就不能换个说法……比如道行高深。解凌遇知道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赶紧跟着入水,嘴上也是欲盖弥彰:“看来我运气机缘都很不错,到时候也一定能找到烙仙楼。”
解钏笑道:“随我来吧。”
于是解凌遇紧随其后。
这小溪就流向樊笼之下,后又转为一条暗河,流速也一同放缓。在溪边依旧可以直立行走,犹如身处溶洞,头顶上方的曲折乌木便是天然镂空的顶盖,筛下道道新阳。
空气冰凉彻骨,泛开潮湿陈旧的气味,枯木渗下的雨水浇滴土石。尽管有阳光照射,这“洞窟”仍在腐烂。
而身处腐烂洞窟,只有点滴光亮可看……解凌遇着实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里好像迷宫哦。”他瞥向那些把地表分成镂空碎块的盘根错节。
“确实,沿水就不会迷路。”解钏直往幽暗处去。
解凌遇小跑几步,愈是看不清周遭,他就愈是不愿躲在解钏身后,也不愿像个胆小鬼似的只敢走他探过的路,因此他坚持待在解钏身侧,有时还要往前错半个身位,却还是不免心生惶悸,草木皆兵,紧紧攥住解钏袖口一角。
如此静静前行了一段。
忽听解钏挑开话头:“目前附近没有危险。”
“真的?”解凌遇指指前方。
那是一片难得的空地,溪水于此处聚成一汪小池,不再向前奔流,大概是转入了地下。而视线之中并非空无一人,凭着解凌遇在暗处乏善可陈的目力,只能辨出立在池边的是一道道与人等高的白影。
“真的。”解钏用袖子把他牵过去,还偏要走到那些白影中间。
随后在池缘就地坐下,阳光稍亮了些,解凌遇也终于把它们看清——那些“人”有着雪白的身体,雪白的头发,看不出男女也没有五官,就像是白面捏成的人偶,还没来得及雕琢点缀,通身都是纯白。
原本纹丝不动,两人一靠近,它们也开始缓慢地挪移。
解凌遇数出了十六个,隐在阴暗处的,正在靠近的,似乎还有更多。
他已握紧匕首,池水也随心绪涌出旋涡,他一丝不苟地盯着它们琐碎的行动。没有恶意。有“人”端来清水,有“人”捧来吃食,这些白面小人始终静静的,就连脚步也没有声响,大多数就乖乖蹲坐两人身侧,绕着水池列成几丛,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又像是雨后成堆冒出的小菇。
都聚拢了,一共有五十个。
见解钏不动那些点心瓜果,解凌遇便也不动,收起匕首问道:“它们是什么?”
解钏道:“反正不是人。”
解凌遇道:“多有冒犯。”
随后大着胆子伸手,他碰了其中一“人”的手臂,转眼之间,他还没来得及换个位置触碰,那“人”身上就闪出血痕般的纹路。朱红色在煞白之中鲜明至极,形如文字,曲折细密地分布全身上下,烫了解凌遇的手。
待到红光消散,“人”也蓦地从头顶开始塌陷,膝盖还是照原样抱着,它低着脑袋,嘶嘶漏出些什么,很快就像抽空的纸灯一般萎缩在地了。
解凌遇怔然,看看地上残骸,又看看自己的手指,仿佛刚刚取过一条性命。
“也不是活物。”解钏侧目看着他。
“那些红色的图案,是什么?”
“经咒。”
“经咒?”
“此物名为‘傀’,乃是一人身体发肤所化,譬如这五十个傀就有可能是五十根毛发,五十片鳞,五十滴血,出于某种目的被安插在此处,”解钏如此解释,“傀能做的事情依照发肤主人能力而定,通常来说脆弱至极,一遇触碰,除非来自其主,便会如泡影般委地。”
“傀。”解凌遇低声重复,“不言不语,一碰就倒,我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解钏似乎也思索了一下,道:“至少你方才碰坏了一只,那主人必定已经知晓,有人闯入了他的秘境。”
解凌遇蹙起眉头:“那我们还是快快遁形为妙。”
解钏严肃道:“也是。”
解凌遇登时起身,拉上解钏就走:“所以经咒是主人给它们写上的,用来控制它们?”
解钏任由他拽着往前,还摇了摇头:“恐怕不是。你可以把傀看作魂魄的映射,它们本就无需控制,唯有刻于主人魂魄的经咒无法掩藏,会反映在傀的外表上。”
什么经咒会被镌刻于魂魄……这听起来更像是种责罚。
又有什么人会遭此责罚?
如此说来,这些白面小人的主人非但法力高强,还做过天大的错事,被法力更加高强者镇压?
大妖,厉鬼……常遭镇压的不就是这些。
解凌遇陡然停下脚步。
“师父,”他说,“这些傀如今还在跟着你我,如此热情好客,是否生性便是这样?”
解钏已走出去两步远,随意答道:“可能是主人喜欢热闹,它们也跟着害怕寂寞!”
解凌遇仍不动身,直言道:“师父是雪白,傀也是雪白,师父了解它们,它们亲近师父,况且一走到这里就遇见了,哪有这种巧事……我觉得它们可能就是师父的傀!”
解钏回头看他,碎发扫过眉间,那双常常含笑的眼中此时终于显露出些不一样的情绪。
是诧异,是意外。
“凌遇。”他说。
“除非师父捉来一只碰给我看,看它同样萎缩在地,我才心服口服。”解凌遇不肯退让。
“……”解钏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铁青着脸走近,冷不防把他拽到一边阴影之中,撞他一下,膝盖顶着他,把他顶枯木的间隙,人也挡在他身前,双手把他牢牢锁住,让他发不出一点声响。
解凌遇一头雾水,全身都被挤压得生疼,挣扎了一下,接着也就没再试图乱动,因他听见脚步的逼近,不止一人,还有刀剑的碰撞摩擦,也瞧见始终跟随身后的那群“傀”无声冲上前去,接着便是惨叫,便是浓重腥气,便是死寂。
是从右侧传来的,这一切,就在他们即将走过的那一段路——解凌遇视线处于死角,看不清任何,唯独嗅觉灵敏,无可躲避。
是死。
死的不只一个。
不管来者何意,是要找谁杀谁,总之是死了。
而解钏的气息,解钏的眼睛,仍在面前,抵得这么近。
解凌遇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用力眨了眨眼,好把那双已经显出竖瞳的眼睛看得更清,他大概是惊魂未定的,也想不通刚刚发生了什么,抬起沉沉的双手,他想抱一下挡在自己面前,正在妖气狂溢的狐狸。
“哈,”解钏却忽然把他松开,径直朝那血腥走去,“你说得不错,这主人不是个大妖,就是个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