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少数垂老无力者被楚军像放掉耕牛一样放归山林。
这是莫敖直接下达的军令。
午时,此战死去的两百多个楚军将士已被埋在一片扶桑树林之下,死去的义渠人也被好好埋葬,与楚墓一路之隔。
这也是莫敖之令。
他杀死他们,却不侮辱他们。
那夜行军路上,涂山涉隐了身形,来到太子马侧。他陪那匹恢复雪白的战马走了一会儿,也陪端坐马上冷冷不语的人走了一会儿。莫敖,太子辛,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一个铠甲缝隙都渗出血腥的统领者。在他无法察觉时,涂山涉无所顾忌地看着他。
这着实是个奇怪的孩子,如此与众不同。
你大可以做他的臣民,他的朋友,他的左膀右臂,抑或是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唯独不能做他的敌人。
太子辛对待敌人毫无宽恕,亦无仁爱,他会不择手段,不找借口,赶尽杀绝。
那若是知己呢?
若是知己,之后又变成了敌人。
他在太子眼中已是知己,而太子在他眼中,却始终是敌人。
涂山涉的感觉忽然难以言喻,如果没有那颗金石之心,他就可以与太子痛战一番,战出个你死我活。
要他像今天这样不使法术也可以。
如今他却被指定了武器,指定了使用武器的方法,指定了此人必死的时间。
当惯了杀手的妖怪,第一次因为杀人任务感到不适。就好像他本就比不过太子,只能通过投机取巧取胜,就像他已经输了,在他从涂山允手中捡起那柄凌霜时,就注定了惨败的结局。
那颗金石之心就在耳边,涂山涉不喜欢它。
可是如果没有它……
他也不会与太子相识。
人人都能说太子辛残酷,军中若有此番议论被他听去,他甚至不会动上一点怒,仿佛自己也承认就是如此,却没人能说太子辛杀红了眼,屠戮是为自己痛快。
对于人命,他只取自己必须取的。
对于自己的军队,他了如指掌,也不会白白拿去送命。
秋雨阵阵,天色少见放晴,一路愁红惨绿。常有义渠骑兵前来骚扰,楚军不曾乱了行军的阵型。几番小胜之后涂山涉得出结论:若只用一词来描述太子打仗,那便是从容。
他不冒进,也不畏缩,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停,又是什么时候该走。
他总能做出清醒的决定,连同杀人在内,全都不掺感情。
军中也早有这种说法,说太子生来便是为了打仗,生来便无感情,终有一天会登天成神。
与那些老掉牙的邪兵传言一样,涂山涉把这当作放屁。
那夜的泪眼不会是假的,亲吻不会是假的,唇齿间的“爱”字也不会是假的。
太子的感情太浓了,太重了,甚至想要他这妖怪长出一颗心脏!
涂山涉长不出一颗心脏,但他的尾巴不会记错。深夜他潜入林中独自舔舐它们,那夜的缠绵就回到耳边。
这也不是涂山涉所愿。
尤其那条被当做垫床的尾巴,舔了几夜也气味不散,又或许是心理作用,总之弄得他好不苦恼。
涂山涉也不打算喜欢它了!
打算是这么打算的,次日驻营修整时,涂山涉又忽觉这种单方面的宣告非常无聊,可这是他自己的尾巴,他又不可能与之绝交,于是苦恼更甚。据说下一战要翻山攻坚,这次休息时间较长,涂山涉见伍长夜不能寐,便没去林中捯饬尾巴,蹲到火边与其闲聊。
仍是许久以前的那个话题。
“若是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也曾执手与共,他就会爱上我吗?”
伍长抚掌大笑:“不早说!我还以为你只敢偷看人家两眼,还想等这次回了郢都,我作为兄长帮你直接提亲呢。”
涂山涉抿了抿嘴。
这人还真对那位空想出来的郢都“姑娘”深信不疑。
“如果他已在爱我,我该怎么察觉?”他又问。
伍长深沉地眯眼远眺:“你出发之前,她可有哭着送别?”
涂山涉也眯眼远眺:“没有,他说他不爱哭。”
伍长又道:“可有送你什么信物?”
涂山涉道:“信物?我送给过他一颗牙齿,姑且算作信物。”
“她给你的呢?”
“一块玉?”涂山涉考虑着回答。
人好像都喜欢拿玉做信物,初见时那块鱼纹玉冠他还随身着,至于之后的珍宝华服,鱼池秋千,似乎都与信物一词差距甚远。
“那便好了,玉还不够郑重?对了,还有思念,”伍长拍了拍涂山涉的肩膀,仍是满面爽朗,“若是你与那姑娘当真心意相通,你此时定是在想她,她也定是在想你!”
在想我?
军中实在太吵,金石之心跳得再响,涂山涉也不一定听得见。
听见了也打不开,辨不出其中念想的又是什么。
等等……听不见吗?
涂山涉中断想入非非,屏息凝神,五感骤然清明。
那颗心明明近在咫尺。
涂山涉沉住气应付着伍长,没有转头去看,右侧,仅仅几步远处,一个空空的营帐。其中的人都去饮酒吃肉了,欢声不绝于耳。
于是营帐立柱后只余寂寞阴影。
涂山涉坐下之前还专门看了,没有不相干的人。
而此时,太子就默默站在那儿,在他余光的角落,脱了黑甲只着便服,笑盈盈把他看着,让人怀疑他已经把方才的对话全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