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囚车都被推入了路旁沟渠,如今挡在那千军万马之前的就只剩下那一地尸首,以及他自己。
太子牵马看着他:“为何不走?”
涂山涉道:“因我无处可去。”
太子翻身一掠,黑甲下的红袍微微绽开,踩稳了马镫又回头看:“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无名无姓。”涂山涉照着人样行了个拱手礼,又低头说道,“我本是钟离郡的孤儿,临淮水而居,替当地渔人寻仇要债抓强盗为生,被唤作‘青鬼’,因我常穿青衣,行踪似鬼。”
太子不应,若有所思。
涂山涉见那军中前排已有人心生不耐,无奈太子仍在听着,只得憋闷下去,不禁心生趣味。
他继续说道:“一日我落败昏厥,醒时发觉被人挑断了筋脉,还被拐到了此处。如今我武功尽失,钟离仇家太多,再回去也只能是寻死。”
太子轻轻蹙着眉,摘下头盔挂于马背,目光仍然没有躲闪。
他也仍然没中涂山涉的惑术。
他只是抬手摸了摸头顶玉冠,似有犹豫,最后将一手探入胸甲,摸出另外一只玉冠,二话不说扬手一丢,丢入涂山涉临了伸开的五指之中。
差半个刹那它都会落地粉碎。
“反应不错!”太子竟笑出了八颗牙齿。
随后便策马走了,带起风来,马背所挂铜盔的红缨随风飘摇,他头顶玉冠下散落的几缕乌发也随风飘摇,涂山涉攥紧自己的那只玉冠,退至沟渠边,立在一株枯树旁。
如血夕色涂满山峡,涂满他身前经过的千军万马,手心里的那块带着体温的鱼纹宝玉尚未被他的妖寒冻冰。很快残阳完全沉没,太子的背影也早就消失,铜山铁海之中仅剩的鲜红便是穿插行伍间的一面面军旗,用金丝绣出三足神鸟的纹样。
楚人自信为祝融后代,以火为尊,以金乌为图腾。
涂山涉有所了解。
待到整支军队走过,天已黑透,原先横陈地面的尸身头颅也不见踪影,只余乌黑血痕。
当然没什么能留存于那铁蹄践踏之后。
就连路面都像是被踏平了一层,涂山涉走上去,低头咬了口那玉冠,彻底冰了,也没味道,他干脆把它衔着又化出九尾,以狐形追上前去。
其他凡人,换作任何一个,此时必然已经乖乖把他带回家中,管他是人是妖是男是女,即便他化成一滩烂泥也恨不得当晚与他拜堂成亲!
太子却送他一条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石头鱼,然后拍屁股走了。
涂山涉又照着那玉狠咬了两口,在上面磨牙。在他是平生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他不一定成功,他受到了挑战——实在气人,实在有趣!
他连哈欠都不想打了,只是不住在想:
涂山允那丫头果然不是对手。
幸好来的是自己。
涂山涉花两天时间,把郢都摸了个透。城墙以内无论东西南北,各个角落是什么格局,又住了什么人,他全都心里有数。
包括藏在城中统共二十三条大妖小妖。
也包括那绛色高墙之内的章华宫。
等他摸清楚形势之后,太子也在城郊军营之中亲力亲为地整理好兵马,清点好粮草,一身清爽地卸甲回宫。回宫当夜便拜见了楚王,次日早早上了大殿,面对着满朝文武说了此番战果,傍晚宴饮同姓贵族,坐在左侧偏位之首,给楚王敬酒。
楚王穿红,太子也穿红。
楚王随身携带刀剑进殿,宴桌上用匕首割炙切鱼,太子也是一样,还要切好一盘叫侍女奉到楚王桌前,之后自己再动口。
楚王看大殿之下舞女丰姿绰约,细腰妩媚,放下酒樽搂上美人,抚掌大笑。太子也笑,却不接舞女甩到面前的水袖,谢绝共舞的邀约,在一束束微妙眼光之中独身离开了大殿。
那一夜他在自己的偏殿中度过,涂山涉掀开一片青瓦,看到他点了满室的灯烛,风吹起长廊纱帘,几面墙上飘的都是乱糟糟的影。
太子怕黑?
正在入神地读着什么,脱了宴饮时锦绣繁复的礼服,换上棉衬和纱袍,无非是灰白两色。
太子其实不喜欢穿红?
殿内庭院种了几树金桂,涂山涉鼻尖捕捉到的是那些微小花朵甜腻的香气,耳朵捕捉到的则是太子的心跳。
这两者似乎都让他不太舒服。
在涂山涉的定义中,产生难以言明的感觉,便是天底下最不舒服的事。他挥开绕鼻的香气,决定和自己打一个赌。
随后便纵身一跃,直接撞碎瓦顶,从房梁间穿过,重重落在了太子面前。
涂山涉吃痛地揉揉脑袋。
太子面前掉了满桌的碎瓦灰屑。那把黑剑就放在手边,他却没碰,只是放下了手中正读的竹简。
“是你?”眼睛映着烛火,比那天还要亮上几分。
“是我。”涂山涉撑地坐起,本不用这么费事,但他必须得显得自己很痛。
“不好意思,武功退步比我想的要多,本以为不至如此狼狈,”他从袖中摸出鱼纹玉冠,放在手心给太子看,“我只是很想再见太子一面,问个问题。问过之后太子便可治我闯宫之罪。”
“问吧。”太子又笑了。
还是那么端坐着,也没有上次那么灿烂,没有露出八颗牙齿。
但我赌赢了。涂山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