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钏仔细听着,脸上的怔忪却消失了,转为一种平淡的笑,这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不是要你报恩,是要帮你开脉。”
“当今世上能称得上‘龙’的屈指可数,”他提起袖口垫在手心作纸,指尖划过之处便像落笔一般留下印痕,他画出三个十字来,“只长一角的银蛟隐居南海,名叫‘苍鸣’,如今垂垂老矣;不长角的螭龙有两条,早就销声匿迹,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关外雪境。”
“有两只角的龙呢?”
“那便是真龙了。”
小鱼鼓足勇气,指尖点上最后一个十字:“所以现在,只有我是真龙。”
解钏直言:“目前你也不是。”
小鱼肉眼可见地泄了点气。
“龙鳞只是人间杜撰的传说。你那一片是当初为了掩人耳目,龙王把你的灵气和经脉锁入其中,它才会变成银色,也正是这条鱼困住了真正的你,”解钏轻声说道,绕到小鱼背后,“如今我可以解开,不过以后你就再也做不成鱼了。”
“那便不做,”颈后“伤疤”触上冰凉手指,小鱼打了个细微的哆嗦,“我想做龙。”他用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
“龙就在你体内,亦在你命中,能否引他出来指望不了别人,”解钏继续解释道,用他难得一见的庄重语气,“没人知道你还要修炼多久,也没人知道你能否碰上成龙的时机,我会陪你做些事情,但无法陪你走到最后。脱下了这层鱼壳,所有想杀龙的人最终都会盯在你一个人身上,所有你珍惜的人都有可能离你而去,你要想好。”
他的气息绕在小鱼颈后,同样缺乏温度,对上的又是可以称之为弱点的位置,却在刹那间宛如一种缠绵。
九尾狐便是如此吗?
不曾见他露出过九条尾巴,也不曾见过他像传说中那样蛊惑人心。
“你……”小鱼的舌头又开始打结了。
“怕了?”解钏把手垂下,气息也蓦地远了。
“不是!”小鱼回头,强迫自己直视那双细长眼眸中的幽光,“你说你会陪我做些事情。这也是我爹的嘱托吗?”
“是我乐意。”解钏冷冷道,眼睫在烈日下蓄着阴影。
“即使我筋骨贫弱,头脑愚钝?”
“我从未说过你愚钝。”
“我会变成龙的,也会查明我爹究竟为何战死,找到害我族类的人,清算前仇旧恨,”小鱼依旧一瞬不瞬,“你说你无法陪我走到最后,能否陪我经历这些?”
解钏微微眯上眼皮,眼中浮起些探究的意味,良久,他说:“我能。”
他的目光已然钉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好!一言为定,”小鱼在前襟上擦了擦手,伸出去与他拉钩,“从今天起,我便拜你为师!”
解钏却发愁地耸耸肩膀:“既是宠物,又是师父,你的要求未免太多。”
小鱼耳尖通红,仍不肯放松神情:“……只要师父,宠物我不要了!”
“好吧随你,”解钏这回倒是配合着勾了手指,却又同时挂起那点戏谑似的薄笑,“你大可以把我当师父,但我不一定把你当徒儿。”
小鱼愣了愣,方才一脸决心的少年又变回满腹疑惑的小孩模样了。
他认为拜师该有仪式,至少该体现出自己的严肃真诚,以及对这位大妖应有的尊敬,刚想拱手跪拜,解钏却把他拽起来,鼓励似的用力抱了一把,接着便一屁股踹进了江中。
一口灌入冰凉江水,小鱼立刻化形,长鳍与鳞片抚摸汹涌波涛,他想自己确实分不清狐狸的真情和假意。
小鱼——最后一次以他小鱼的模样沉入了江心——旁边还有一只打坐的狐狸。解钏与他一同陷在水底淤泥中,用幽幽白光将他包围。不过解钏仍是人形,他垂眸看着小鱼,眼中无悲无喜,长发被暗流托起又飘逸出水的形状,让人想起兰因寺里俯瞰众生的壁画。
他好像在说些什么,但不需让小鱼听清,他的手指搭在小鱼身上,比江水还要冰冷。
与冷一同袭来的还有股源源不断的气息,它是有力的,也是冷的……它通进小鱼的筋脉,渡入他的呼吸,钻透他的每一片鳞。它将小鱼与那指尖紧紧吸附在一起。这就是真气吗?原来狐狸的真气是这种滋味……小鱼只觉得越来越疲乏,身子却渐渐暖和舒畅起来,仿佛有条藤蔓长年缠绕他的五脏六腑,如今却被连根撬起,一节节疏通。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忽然,背鳍根部的脊梁处炸开剧痛,小鱼终于知道了自己的“龙鳞”到底长在哪里,也就在那一秒,它被解钏拔落。
解钏扯开衣领,就像把它收入心口。
壁画比之前更繁盛了。
等等……再等一秒就好!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白茫茫散开在解钏身后的好像不仅是发丝了……可那种疼痛堪比抽筋剜骨,小鱼几近昏厥,他不断吐出细密气泡,阻挡他的视线,把解钏和解钏的九条尾巴模糊成一团幻梦似的纯白。
再度浮出水面时,这天已经快要过去。小鱼被解钏横抱上岸,放在碎石滩里一块相对平滑的石头上,顶着头痛睁眼,夕阳在余光之中,沉落在远山夹缝里,赤红浮光流满了一江水。
“还站得起来吗?”解钏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脸。
“可以。”小鱼说着就撑起上身,他看解钏站着就觉得自己不能躺,不能让刚认的师父瞧不起自己。却见解钏按住他的肩膀,随后一撩外衫,与他一同坐在石台之上。
“别勉强了,”解钏叹了口气,“从身上拔下什么都不会舒服,我也试过。”
“有人拔过你的毛?”小鱼惊道。
心说谁下得了这种狠手。
解钏扑哧笑出声音,“是胡子。”他说。
小鱼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记得很清楚,狐狸倘若熟睡时被摸了胡子,还会把它往颊侧收。那应当跟腹鳍有着一样程度的敏感。
他问:“有人这么恨你?”
“有,多了去了,”解钏曲起手肘,搭上小鱼肩膀,“该不该帮你师父报仇?”
“当然!”小鱼不假思索,“等我成了龙,再不会有人敢拔你的胡子。”
解钏哈哈大笑起来。
“小鱼啊小鱼,以后不能叫你小鱼了,”他抻了个懒腰,悠悠躺下,“纪念你我结为师徒第一天,给你自己起个名字吧!”
小鱼不懂为什么“结为师徒”这种词被解钏一念,仿佛也有些挠人的怪异,也不懂又是为什么,解钏单是叫声“小鱼”就会弄得自己不住脸红。
“我也想姓解。”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要求。
解钏正在探手描云,闻言僵住,随后坐了起来,“姓解,”他只是沉吟了一下,并未像小鱼想象中那样拒绝,“解字后面跟什么?”
“解鱼?或者解龙。”
“……”
“……”
面面相觑。
“不太文雅。”解钏捂了捂脸。
小鱼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既不饱读诗书,又不熟读经文,捡回家里的字画也都被天雷地火烧个干净,现在半句想不起来。沮丧了一下再偷偷往旁边瞥,解钏似乎有了些想法,至少表情是胸有成竹的,身后却忽有尖声传来,打断他的酝酿:
“哎呀!”
“哎呀呀!”
“狐王涂山!”
“大王三天前下了战书,三天后,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你可以选择听——”
“不可以选择不听!”
两只小妖蘑菇似的从石缝中冒出,各自举了一张草纸,义正辞严地往外蹦起了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