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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曾经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说是长江入海口的白鱼能长到几丈长,活了老久老久长成了鱼精,纷纷上岸害人,专挑半夜,专吸人脑髓。有不少捕鱼为生的村落就这么被它们害得灭了族,只是因为鱼全都不会做梦,它们想尝尝梦究竟是什么味道。
这故事听得小鱼不住冷笑,仰躺在松木老梁上,差点把自己笑下去,砸翻说书人的茶碗。他不想再叫什么“先生”了,想必那人编故事前根本就没见过鱼精,哪怕一条,不然怎会信口雌黄说鱼不会做梦?
还在锦鲤池中定居的那些年岁,小鱼就时常做梦了,梦见的都是自己做人的事。他有自由灵活的双足和广阔的视线,还佩了一把宝剑,他走在旷野、街巷、宏伟的高台与大殿前,有时骑着高头大马,没有目的地似的,他的路不见尽头,亦无旅伴——当然那时他还叫不上这些途径事物的名字,只是在梦中匆匆旁观。
他怀疑过梦境的来由。与外界本就接触不多,偶尔听见池边人谈起山下的事,也只是笼统几句,完全到不了梦中那般身临其境。他的梦跟梧桐树干的触感一样,就像是亲身碰过的。小鱼慢慢给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释,这可能与他曾经的故乡有关,而他不幸遗失了那段记忆,也就遗失了故乡。
他想自己果然不属于这小小一方池塘。
等他真正离开池水,一步一步地在世上走了一遭,他却发觉人间一切都与自己梦到的相去甚远。巷口儿童唱的歌谣有着截然不同的韵调,小贩叫卖的也都是顶新鲜的物件,不去仔细观望一会儿,小鱼还搞不清用法用途,登上坊间屋顶,远望皇城大殿,诚然宏伟,却难见一座足够摘星的祭台。
至于田野……田野是为数不多能让小鱼感到亲切的地方了,土地柔软,成排的藜麦粟米清香阵阵,他喜欢走在田埂上,张开五指,徐徐抚过那些小镰刀似的禾叶。
这是他在尚未拥有双手时也常常幻想去做的事。
然而这些作物未免长了太多,铺得太远。小鱼的旅途日日与其相伴,看它们几乎占据了城镇之外的全部土地。除非北上直到关外,再难遇到梦中那般广袤空旷的荒野了。
他也找不到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驹。
最终小鱼断定,没有一处是故乡,故乡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成人百年以来,那些梦境也渐渐稀少下去,仿佛被每天琐碎的见闻挤进狭小缝隙,如今很难再见。入眠时的绮丽缤纷再也抓不到了,成为遗憾,那便成为了遗憾。
回到荆楚之后,此地湿润多雨的气候倒是让小鱼好受了不少,他不再为故乡辗转反侧,把这时间用来考虑菜地的经营,又或是哪天抓只小鸟回来,与自己做伴。
直到这一夜,凌晨入睡时怀里抱着一只狐狸,小鱼久违地做了长梦。依然是旷野长巷、宝殿高台,风中有铜锈的气味,他骑着那匹阔别已久的红马,却有人在背后和他一同拉缰绳,气息不急不缓,时而擦过他颈后。
小鱼不记得在梦境的最后他们走到了哪里,那人仿佛也只是这么陪着他,未曾和他有过一句交谈。
醒时却忽觉故乡近了。他揉揉眉头,窗外斜阳浮在雾霭上方,恍然撞入眼帘——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连忙往怀里一摸,狐狸还在,好像正沉沉地睡着,又是那种蜷在自己尾巴上的姿势,双目细长地眯起来,通身温暖。
小鱼翻身下床,蹲在床边观察了一阵。昨夜没来得及细看,如今就着天光,他才看清这狐狸与小贩装在笼中卖给富家小姐的完全不同,不仅毛色毫无杂色,连耳尖都是雪白,那条狐狸尾巴也比小鱼见过的任何一条都要好看,几乎与身体等大,摸起来也是分外柔软。
我真是捡了条好狐啊,又乖又漂亮,就是不爱理我,他这样想着,准备把狐狸放到自己的枕头上。内芯虽是木质,至少包了层棉布,总比这粗糙竹板要舒服一些,下手却发觉狐狸难搬得很,压得他手腕发麻,似乎又比昨夜沉了不少。好不容易抱稳了,费劲往枕上一搁,小鱼在床头放了一碗水,一碗甘薯泥,想了想,又碾碎几颗冰糖撒了进去,接着往炉子里添上几块干柴,他就出门收拾菜地去了。
豪雨应该刚停不久,屋檐还在滴水,他的菜地已经被泡成了一汪泥浆。有几排韭菜本来长势不错,很快就能吃了,如今全都被雨水打折了腰,鲜灵绿色跟烂泥惨兮兮地搅和在一起,他只能把它们一株株拔出。不小心拔断了,还把自己辣得眼角泛酸,放眼一望,其他作物也是各有各的凄凉,不到两亩的土地简直全是狼藉。小鱼莫名想要流泪,跑回房里喝水,他见狐狸还在那儿卧着,心下忽然一怔,喉头也咽了咽,想到自己不能在它面前丢脸,那点泪意又这么自然而然地咽了下去。
一直忙到夜间泛开浓雾,小鱼的菜地只整理好了小半,他却只想回床上躺着,好像这回比平时都容易疲乏。推开房门,狐狸还是没动地方,周身白光要跟炉火争一争高下,姿势倒是稍微变了变,身子趴在枕上,尾巴垂到了床面。
两只陶碗也静静待在原处,完全没被动过的样子。
“你不饿吗?”小鱼坐在床沿,把清水喝了,又吃了几勺甜滋滋的薯泥,“这东西看着不起眼,但其实味道不错。当然,如果你是修为比我高的妖怪,你是不用吃这些活命的。”
静了一会儿,用小勺把碗壁都刮干净了,他又开口道:“还是说你想吃肉?那我明天抓只野兔回来给你烤,不过要走远一点,这方圆十几里是没有活物的。你给我让个地方,我得睡个好觉啊。”
狐狸仍然不作反应。
小鱼叹了口气,侧身在床上横躺下去,抱着膝盖,面对着自己的枕头。他盯入了神,目光最终落在狐狸眼眸上方那层绒毛上,也是白色,只有细看才能察觉,就像长了睫毛似的,早上狐狸熟睡时,那绒毛还会跟着呼吸微微颤动。
等等,颤动……现在不动了!
小鱼扑到枕边,两指探到狐狸鼻尖,气息还是有的,但很微弱,再去摸狐狸的脸颊脊背,又像昨夜那般沁出凉意。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抱紧狐狸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狐狸又是暖融融的了。
以小鱼直来直去的思路来看,原因只有一个,狐狸得了怪病,需要温暖,而仅有炉火是不够的,它需要活生生的热度,譬如自己。于是他把狐狸装进背篓,打野兔时,采草药时,狐狸都在他背后,跟他只隔了一层竹篾一层薄衫的距离。
再回到山顶小屋已是两日一夜之后,野兔比想象中难抓,草药也不好分辨,为了避免把毒草采进背篓熏坏了狐狸,摘下来还得先尝一口。最让小鱼头痛的是这只狐狸的重量,不对,是肩膀痛,下山时他就能明显感觉到那股压迫,可他分明是身上挂三个小孩也不带喘的人,当初闹了洪灾,他把他们背去淹不到的高处。等踏上返程山路,他简直怀疑自己背的是整整一筐石头,至于那两只野兔跟几把草药,跟狐狸放在一起根本算不上什么。
不过带上狐狸也有好处,它在夜间那么亮,小鱼平时极目能看到几里之外,看近处和暗处却都眼神不佳,有这么一团白光陪着,走夜路还是踏实不少。
他们好歹一路平安,也算得上是满载而归了。
小鱼把一只兔子扣上竹筐,养在菜地里,另一只收拾干净插上竹签,烤得飘香时,草药也捣得差不多了。他看了看桌上的狐狸,准备把它抱回卧室喂药喂食,刚一上手却发觉这狐狸已经沉得匪夷所思,他推也推不动,抱也抱不起来。
晃得厉害了,平衡被打破,他这张小破桌子仿佛也随时会散架。
“……你还在生病吗?”小鱼往桌下垫了捆干草,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那天我抠了伤疤,天才会下大雨,你才会被淋。有人说我长了龙鳞,龙是管打雷下雨的吧!”他把那碗草药推到狐狸面前,又小声说,“如果是我害你这样……山下的郎中会不会有用?我现在怎么抱不动你了呀。”
话音未落,狐狸居然睁开了眼。
不过看的是草药。它偏过头,轻轻嗅了嗅。
小鱼见它迟迟没有张嘴的意思,就用手指捻了些药汁,放在嘴里含了含,又瞪着它道:“这不是毒药。”
狐狸却在这时站了起来,那条大尾巴也跟着抖擞。目光终于落给小鱼了,在他目瞪口呆的脸上扫过,接着狐狸便跃下桌板,用一种落地不着寸土的轻盈,兀自走出了柴房。
炉火快熄灭了,只剩些焦炭火星,却没有新柴添入。一人一狐不动,在床边对峙。
“我以为,我以为刚才你要走了!”
狐狸蹲坐在床沿,歪头望着小鱼的眼睛,双目乌黑发亮,模样十分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