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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白(上)
墨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那只白虎都是不理不睬。
它厌烦那只白虎动不动就哭的德行,它们都是猛兽,甚至是凶兽,动不动就哭鼻子,它觉得很丢脸。
李若庭给那只白虎取了名字:如雪。
如雪的体型越来越大,但如雪的心智并没有随着它的体型增长,它宛如一只永远长不大的幼兽。
撒娇,整天就是撒娇。
在李若庭怀里撒娇,在燕慈脚边撒娇,在它的身边黏着撒娇。
墨山追着它打,它就逃,逃不了了,它才反身打墨山。
它们两兽一样大小,一黑一白,趴在小院中像两座门神。
小院中的菜地被它们毁了好几次,李若庭辛苦栽种的小苗苗迟迟长不起来。后来,燕慈搬来很多尖尖的木头,围着这一小块菜地做了圈篱笆,小苗苗终于得以茁壮成长,长到开了一朵朵小白花的时候,菜地又被墨山和如雪毁了。
那天,如雪边流泪边哼哼唧唧找到墨山,它说:“墨山,我这是怎么了?”
墨山舔着爪子不理它。
如雪低头,观察了许久自己的后腿之间,它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地方一直是毛茸茸的,它怎么就开始痛了,胀胀的,又痛。
它想不明白,就去舔墨山的下巴,墨山打它一巴掌,它又舔,墨山暴跳如雷压住它,咬着它的后颈吼:“要死快死!”
如雪在它这里没得答案,又跑去找李若庭。
过了半晌,它耷拉着脑袋回来找墨山:“先生在师父怀里,也在哭呢!”
如雪叫李若庭先生,叫燕慈师父。
墨山猛地抬起头,磨着牙就要找燕慈打架,它昂首摆尾地去了,怒火冲天的回来对着如雪的脑袋就是一顿狠拍:“别烦我!也别烦他们!”
如雪被它打得狠了,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还手,墨山被它拍得一个趔趄,震惊之余,它发现如雪是真的长大了,力气大到能和它抗衡。
暴怒的墨山和它打成一团,如雪泪洒菜地,还踩塌了燕慈精心围的篱笆。
屋门“砰”一声被打开,李若庭披头散发地冲出来,看见满是狼藉的菜地和一命呜呼的萝卜花,他愣住了。
如雪压在墨山的背上,叼着墨山的后颈回头,就看见李若庭脚上只穿了一只鞋,衣袍没系,胸膛里头像是落满了鲜红的梅花。
燕慈同样是披头散发的,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把愣怔在原地的李若庭扛上肩膀,没人管菜地了,屋门“砰”一下重重被踢上。
墨山“嗷呜”大吼一声,翻身压住如雪:“以后有事,不准擅自去找他们!找我!”
如雪泪汪汪点头:“呜——好的好的!”
此话一出,给墨山带来了无尽的困扰。
墨山走到哪里,它便跟到哪里,如雪俨然成了墨山的跟班,它像是墨山白色的影子,与墨山同进同出。
如雪一天天长大,墨山也在一天天长大。
只是墨山小小的身躯里,装着的可是一个几百岁的灵魂,如雪不一样,它身型巨大,装着一只幼兽的灵魂。
它们趴在后院里,听李若庭在前院教小孩写字,李若庭不准它们出现,怕吓到那些梳着羊角辫的小孩。
那些孩子咿咿呀呀的,墨山怕吵,在后院睡大觉正合它心意。
如雪的好奇心旺盛,时不时跳上屋顶,偷偷摸摸看那些小孩。屋顶不是空的,在李若庭教人念书识字的时候,师父总是在屋顶打坐,如雪便躺在燕慈身旁,静静的,燕慈不会像李若庭一样给它挠痒,只是默默看它一眼,继续打坐。
时光飞逝,直到那天,燕慈帮李若庭收起了桌子小木凳,小院里再也没有孩童来学写字了。
因为先生累了,不想教了。
师父说:那就回山。
先生很高兴,在这方小院里团团转地收拾东西,灰色的衣摆晃来晃去,如雪伸出爪子去扑,扑不着。
如雪觉得先生像只快活的小雏鸟,先生是小雏鸟,那师父就是一只翅膀很大的鸟,把先生紧紧护在羽毛里。
他们收拾出了这些年买来的零碎东西,带不走的,留在了小院,带着如雪和墨山,他们去了一座深山。
墨山告诉如雪,在这座山里,它是大王。
如雪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说:“那是因为这座山中无老虎,但是现在有了。”
墨山直立起上半身,它如今已经恢复了体型,是一头威风凛凛的大豹子,它傲视如雪低吼:“老子说老子是大王,老子就是!”
“嗷呜——”如雪也吼,它的吼声和墨山很像,毕竟它跟着墨山长大,连吼,都是学着墨山吼。
它们你来我往地吼,吼到石室里的李若庭闻声冲出来,让它们乖乖躺下,李若庭举着一把木头雕刻出来的耙子,给它们挠痒。
因为燕慈很不喜欢它们身上的皮毛味道,所有禁止李若庭用手挠它们,特意用那把锋利的无名剑——雕刻出了一个痒痒挠,供李若庭给它们挠痒。
李若庭咯咯笑着:“墨山,如雪,舒服吧!”
墨山和如雪都眯起眼睛露出肚皮,真是太舒服了。
比起小院,墨山和如雪都更喜欢这座深山,天地旷阔,树木茂密,灵气充沛,还时不时有些小乐子。
他们回到狐仙岭头半年,就碰上一件事。
那天,李若庭挎着竹篮进山采菌子,身后跟着墨山和如雪,走到半路,冲出来一只猴子。
如雪奇怪地打量这只老猴子,老猴子不理它和墨山,却对着李若庭虎视眈眈,如雪想不明白,先生这么温柔的人,猴子为何要这种眼神看先生?
如雪还没反应过来,墨山已经怒吼着冲了上去,猴子手里拿了根木棍,对着墨山脑袋就是一顿敲打。
别看猴子老,它的动作十分灵活,一条胳膊挂树上,一条胳膊敲墨山,还能腾出尾巴来打先生。
李若庭被拦腰卷起来,然后摔在地上。
如雪吓一大跳,它还没真正的和灵兽打架过,这么多年,它和墨山可都是打着玩的!
“嗷呜——”如雪怒吼着冲上去撕咬猴子,猴子用木棍拦下它的利齿,墨山从后背突袭上去,猴子沙哑地叫唤着:“李若庭!李若庭!”
李若庭挂着满头的落叶,狼狈地爬起来扯开墨山,又扯开如雪,对老猴子说:“别怕别怕!”
狌狌得救了,却不走,挥起棍子在李若庭脑门上敲了大青包。
墨山和如雪都惊呆了,作势要咬死这只老猴子。
李若庭捂着脑袋满山乱跑,让墨山和如雪别伤猴子,老猴子举着木棍撵他,他顶着青包四处逃窜。
最后,老猴子泄够了愤,举着木棍消失在丛林中。
李若庭衣服破了,头上起了个大青包,脸也肿变了样,竹篮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带着墨山和如雪回了石室。
燕慈被李若庭的模样吓一大跳,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如雪看他手掌猛地张开,石室里竖着的那把漆黑的剑便开始颤抖嗡鸣,如雪知道,师父生气了。
无名剑没有大开杀戒,被李若庭嘻嘻哈哈哄安分了。
如雪问李若庭:“先生,猴子为什么要追打你?”
李若庭颇愧疚道:“它就像是这座山的山神,管着一片能孕育灵兽的神木,当年我没经过它同意,抢了它一只灵兽。”
如雪似懂非懂地舔舔嘴角,李若庭看着它眼泪汪汪的眼睛,叹口气笑了,燕慈在他的额角敷上草药,板着脸让他别笑。
李若庭被燕慈按住脑袋,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看起来有些滑稽,他问如雪:“你想到了你为什么要化人形了吗?”
如雪摇摇脑袋:“没想到。”
它想不到,问墨山想不想化人,墨山摇头。墨山自在惯了,为什么要化成人形,墨山连为什么修炼都不知道。
它们不急着化人形,懒懒散散,打打闹闹,时光转瞬即逝,十年,几十年。
如雪咬着墨山的后颈,墨山恶狠狠地吼它:“你哭什么!”
如雪湛蓝的眼睛里满是晶莹泪水,墨山简直难以相信这只老虎居然能制服了它之后,还堂而皇之在这里哭!
“老子打死你!”墨山挣扎着要起来打死如雪,如雪死死咬住它的后颈不让它动弹。
它们从天蒙蒙亮,打到飞鸟低掠而过回巢,墨山喘着粗气趴在地上,如雪也在喘粗气,嘴里满是墨山黝黑的毛发,它依然压着墨山。
墨山的力气已经耗尽,它低吼:“放开我。”
如雪含糊不清吼它:“不。”
墨山不禁觉得,当初李若庭给如雪开门就是个错误,天大的错误。
它带着这股怨气去找李若庭,在李若庭面前抱怨它已经控制不了如雪了。
李若庭坐在摇椅里晒太阳,从发梢揪出一根白发来,他静了许久,突然笑了:“这样也好,以后你不会孤独了。”
墨山莫名其妙:“爷哪天找个机会打死它。”
李若庭颇认真地点头,抬眼看见燕慈举着无名剑在杀鸡,晚上要给他炖鸡汤喝,李若庭拍拍它的脑袋:“乖,去找如雪玩。”
墨山不怕孤独。
直到有一天,它的内丹回来了。这颗金灿灿的,属于一头灵兽的内丹,生于墨山的体内,带着它的灵力在人的体内待了这么多年,让一个人多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又回到了它本就该待着的地方。
墨山就本和这颗内丹朝昔相伴,在它的身体里,还是在李若庭的身体里,区别不大。
它吸入内丹时,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却无端发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如雪本就爱哭,这回它更是哭到山崩地裂,呜呜咽咽的,墨山只觉得心烦意乱。
墨山疾行了起来,如一阵墨染的凌冽之风,它像往常一样,在高大的树木间穿梭,它腾空掠过小溪,在耸立的山石顶端吹着山风。
只是背上空落落的,它突然觉得很不习惯。
山风吹干了它眼角的泪痕。
再后来,无名剑在石室的角落积满了灰。
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初,豹子依旧是深山中那只独行的,孤傲的豹子,只是它的身旁,多了一只身形与它相当的白虎。
如雪的性子没变,爱撒娇,那双大眼睛总是泪汪汪的。
墨山趴在山石顶端,懒散地舔着爪子,如雪从它身后扑上来,叼着它的脖子要压,墨山怒吼一声,周围的碎石簌簌抖落,如雪用无辜的眼神问它:“怎么了?”
“给爷滚远点。”墨山继续舔爪子。
如雪耸动鼻子在它脸上嗅来嗅去,舔舔它的下巴:“我们去找他们吗?”
墨山知道它在说什么,不理它。
如雪露出肚皮给墨山看,墨山烦躁地扭开头,如雪继续绕它面前,躺下,露出雪白的,软绵绵的肚皮:“我捡到一个好看的东西,你看。”
墨山不耐烦地扭过头,看见如雪的肚皮上放了颗晶莹剔透的翡翠珠子,穿珠子的那根线,早就被腐化的不见踪影了。
人的一生很短,至少墨山是这样认为的,它也一直认为人很没劲,如果人可以活很久很久,它就不会整日在山石上吹风了。
又过了许多年,墨山和如雪终于学会了化人形。
墨山一头及地的浓黑长发,凌厉的眉金色的眼,直挺鼻梁薄嘴唇,是个英俊逼人又面带煞气的少年。
如雪是一头白发,白的吓人,这说明下山以后,它不能大大咧咧上街玩耍了,为此它哭了很久,直到那双蓝莹莹的眼睛都肿了,哭到墨山去舔它的眼睛,哭到墨山摆出不屑的神情道:“无所谓的,反正我也不想和别人打交道。”
如雪揉揉眼睛:“只和我?”
墨山瞪它一眼。
“还有他们。”如雪吸一吸鼻子:“那就我放心了。”
如雪不哭了,它高兴地黏着墨山,啃墨山的下巴。
黑与白(下)
林家的长公子,让林老爷愁白了头发。
长公子二十有三,放在别人家,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可长公子活到现在,连姑娘的手也没碰过一下,倒不是他长得不好,他长得很好,媒婆见了都是挥着帕子天花乱坠地夸,瘦高个,容长脸,一双眼睛笑起来像会说话。
他性格内敛,与姑娘说上几句话,便要脸红,磕磕巴巴拿起书遮脸。
林老爷拿毛笔敲他的胳膊,不会敲重了,只是轻轻地敲打一下,嘴里埋怨道:“念书是好,成家也是大事!”
林公子抿起嘴,低着脑袋快步离开了。
他不是不想成家,只是他认为娶妻这件事,要慎之又慎,相伴一生的人,怎能轻易决定?
林老爷向来是惯儿子的,便由着他慎之又慎,就这么慎着慎着,林公子二十有四了。
林老爷烦恼,林公子也烦恼。
平日里,林公子都是待在书院里,他早就过了上学的年纪,因着林老爷在书院任职,故而他也在书院找了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