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个寒噤,实际上他离开碧洛山那一刻,一心方丈就不会发现了,可他心虚,实在是虚的厉害,恨不得先逃到天涯海角再告诉燕慈。
“我死了。”李若庭轻声道,他浑身发抖,手脚不住打起颤,燕慈搂紧了他,轻轻抚着他的背:“已经过去了。”
李若庭怕极了,他把脑袋埋进燕慈的胸膛,肩膀也颤抖得厉害:“怎么能不怕……”像是泄愤似的,他一口咬上燕慈的肩膀,狠命地咬,像是要咬下一块肉来。
燕慈纹丝不动,手掌依旧抚着他战栗不止的背脊。
李若庭不再咬了,他呜咽着歪倒进燕慈怀里,任热泪不断顺着眼尾滑落,打湿了他的衣领,也打湿了燕慈的胸膛。
“我想好好活的,可是他们逼我……”李若庭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指紧紧攥住燕慈衣袖,脸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泪痕,他语气恶狠狠的:“他们说我是妖怪,要扒了我的皮!我想到你要狠心丢下我一个人,我、我也要狠心丢你一个人!”
说完,他抽噎着发疯了一般扯起燕慈的手,对着骨节分明的大手张嘴就咬,呜咽全被他堵在嘴里,滴滴答答的眼泪落在燕慈手背,比牙齿咬得让他痛多了。
李若庭脱力般松开嘴,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心底那口怨气吐出去,只觉得自己像是墨山附体,咬了燕慈的肩膀又咬手。
死亡给他带来的恐惧在他心头磨灭不去,即使是在真如寺,听着佛经闻着檀香,他仍然会在夜深人静时惊坐而起,一次又一次看见自己被剑刺穿,看见自己从空中坠落。
当时莽撞的冲动过去,他却有机会再回想过程,只剩让他遍体生寒的惧意。
白天他还要在一心方丈面前装作什么也不记得,让他心力交瘁。现在他终于离开了真如寺,这些情绪再也按耐不住,统统跳出来让他濒临崩溃。
李若庭喘了很久的气,才冷静了下来:“其实不关金霓生的事,是我自己扑他剑上的……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两个上次彻夜长聊,还是住在都城那间小院的时候,燕慈低沉的声音让李若庭情绪渐渐平稳,抚静了他一腔的狂躁不安。
呕出蛊虫后,燕慈恢复了所有记忆。他们在黑山巫医村的那一夜,李若庭对他用了窥蛊香,他后来从族长嘴里得知窥蛊香能看见中蛊的场景,只是消耗窥蛊者的精力,清醒的他再去回忆起那夜的梦境,确定了对他下蛊的人就是金燮。
他并不诧异,除了金燮会因为门主之位忌惮他,貌似曾经的他还真没有人去在意。
燕慈去了无尘顶,斩金燮的一双小臂如同要了金燮的命,可无尘顶还是没有一个弟子站出来说李若庭到底在哪里,他心中了然,无尘顶是真的没有人知道。
于是他带着一身血迹风风火火下了山,一时不知往哪里去,便决定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找起。
他相信墨山无法带着李若庭跑太远,万一真如寺找不到,他再回狐仙岭找,他要把所有墨山可能隐藏的深山都找遍,直到找出李若庭。
事实证明墨山的确无法叼着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跑太远,李若庭的身体愈渐冰凉,墨山一急之下,只好去了碧洛山。
“今天在酒楼的时候,我听见别人说金燮死了。”李若庭话语很平淡。
无尘顶的这桩事可谓是近来无尘顶附近的百姓修士的下酒菜,一餐都不能落下,从他们有声有色的描绘中,李若庭听了个明白,听见这个消息,他的内心知觉不大。
说不上是快意,更不可能惋惜。
他紧紧依偎着燕慈,像是怕冷,全身蜷缩起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世间的事,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孟致放浪,被他一剑给阉了;孟雅善嫉,本是姣好的面容爬满可怖的反噬。
张氏打算用凶兽嫁祸给他,反倒自己被凶兽咬死。
金燮害燕慈发疯,自己也落得一个发疯的下场。
他刺陈老六一剑,同样被金霓生一剑穿心。
方才那股子激动情绪过去,沉思半晌的李若庭已经精疲力竭,再加上燕慈轻拍着他的背,让他眼皮不停打架直犯困,他闭上眼睛呢喃:“要是没有墨山……就没有我了。”
燕慈低头用嘴唇在他的眼皮上碰两下,以为李若庭睡熟了,可没过一炷香功夫,李若庭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喘粗气,嘴里含糊不清的发出要哭不哭的声音。
他把李若庭轻轻摇醒,李若庭一脸迷茫地醒来,直愣愣盯了燕慈半晌,确定自己不在梦里后,强烈的困意也消失了。
“我把我娘埋在狐仙岭了。”李若庭苦笑。
燕慈见他不再犯困,凑上这双柔软的唇厮磨一通,直到它微微肿了起来,燕慈放开李若庭,他的嗓音在李若庭听来像是摄魂的魔音:“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来我身边的。”
李若庭叹口气,他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跪在陈氏大宅的院子里。
长夜漫漫,现在的他不用担心自己掏心掏肺一番话说完,天亮后燕慈就忘了,他们的关系也不再像曾经,曾经的他认为诉说这些苦涩的往事会让看起来清冷的燕慈不耐烦——当然,后来他和燕慈过得很快活,都差不多要忘了这些事。
只是今夜再梦见,回忆倒是清晰了起来。
江州女人的故事——也就他和他娘亲的故事,他已经给燕慈讲过了,要忆,便从陈云洲那座深深的大宅院忆起。
他似乎能闻见柚树开花酸酸的香气,看见自己跪在地上,八仙椅上坐着的张氏。
张氏用一把金色的小剪子修剪指甲,咔嚓咔嚓的声音让人烦躁。
“上月,老爷的两艘货船被人劫了。”张氏慢吞吞说着,挑起眉梢打量跪在地上的少年,“老爷这几日借酒消愁,不妨你去同老爷说说?”
“灿之嘴笨,不知道大夫人要灿之去说什么。”少年垂下脑袋细声细语,破了边的衣领露出来,他穿着还是他娘在世时给他缝得衣袍。
“你跪了大半天,还没想出自己哪里做错了?”张氏冷声问他,少年摇头。
一旁的陈老六龇牙咧嘴站出来,推了一把跪在地上的人,怒道:“你娘在世的时候,书院先生就说你顽劣!你仗着你娘给你撑腰赖在书院浪费老爷的银钱,现在可没人替你遮掩,你去告诉老爷,你不念书了!”
少年抬起头来,惊愕道:“我不念书我做什么?”
“你吃这个家里的,穿这个家里的,过几年你成了人,老爷还得给你讨媳妇。”张氏懒懒摇着扇,嫌弃道:“真是一头白眼狼,你不会去帮老爷打理铺子吗?”
少年咬紧下唇,伏地哀求道:“大夫人,以后我一定好好孝敬您……”
“你谁啊你?”张氏哼了声,摇着扇子离开了,少年想追上去,陈老六凶神恶煞拦住他,他跪了整整一日的膝盖肿痛无力,硬生生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