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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没亮,谢秋歧被铁索滑动声吵醒。
他推了推旁边的郑克:“有人来了。”
郑克还没睡够,防空洞里冷,被褥不够他本能地往谢秋歧身上挤。这位少爷可能还习惯性地以为自己躺在豪门寓所,也不知道做什么春秋大梦,迷迷糊糊抱着谢秋歧就叫宝贝。谢秋歧脸色一沉,朝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毫不客气把郑少爷从美梦里扇醒。
不等郑克发起床气,外头的士兵已经走进来,挥着枪杆把人从被子里打醒,将他们赶到外面去。已经有矿工排着队在空地上等候,他们加入了队伍一起往防空洞后的山丘走。
清晨昏昧的天,月亮在云里跑,风在后面追。月亮也跑不出非洲这片天。
山丘后面有河。深色的河水,经历了无数非法采矿者生生熬成了一碗浓浊的、沉窒的药。它甚至没有名字,可能只是刚果河途径隆达高原的一条极细小的分支。浅滩经过抽水后一部分河床袒露在月光下,枣泥色的湿泞,矿石挟裹其中冷光闪闪。
部分爆破的碎片还残留在河道上,应该是河流改道的时候产生的。两架单轮手推车翻倒了,铁锹、簸箕、藤筐、滤网散落,一条粗大的塑料水管如动物血红的肠子剥落在地上,连通着小型水泵。还有一组奇怪的磨盘似的工具,污迹累累,已经看不出来原来是什么样子。
即使是谢秋歧看到这样简陋的“工作环境”也难掩震惊。这里维持着最原始的手工作业,仿佛不受工业化的一星半点影响。
矿工分成两组开始干活。一组在河道中淘采,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一种方法,矿工只要拿着簸箕和滤网,将河床表面的泥沙挖起来,然后对泥沙简单清洗淘选。
另一组矿工将河道泥沙与河水混合,形成泥浆状混合物,倒进磨盘似的淘洗盘里。由两名矿工推动轴杆旋转盘中的钉齿耙,让泥浆混合物保持悬浮状态,这时候含有钻石的矿石因为质量比较大就会沉底,钉齿会将它们自动推到淘洗盘外缘,而质量较轻的泥沙则会被水流带走。
这些沉淀下来矿石并非就是钻石了,它们还要再进行进一步筛选,首先进行彻底的清洗,粗大的砾石用工具敲碎,再用滤网进行两次过滤分离和人工筛选。
淘洗盘由于制作简易、成本低微,在非洲早期的采矿潮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受欢迎的淘洗采矿工具之一。不少家庭化作坊式的采矿者至今仍然使用这种工具进行选矿。
但随着钻石采矿业的规模发展和专业化,正规的矿场基本已经淘汰这两种方法淘采钻石了。面对河流钻矿,大型挖掘机、挖泥船代替了人工,摇床、磁选仪、破碎机则广泛地被运用在选矿上面,机器不仅更加精密准确,工作效率也大大得到提升。
在安哥拉,北部高原像是谢秋歧他们这样的非法矿区遍地开花,基本都还停留在小作坊的生产模式上。即使是这样,隆达地区的产矿率仍然是惊人的,这里每天可以挖掘出接近100克的有经济价值的毛石。换算下来,每天就是500克拉。
从早上五点钟开始,到晚上八点结束,矿工们必须一直弯腰,手脚都泡在水里,用手中简单的工具一直不停地淘洗、挑选、碎石。两只手握着簸箕一直摇,别说持续好几个小时,坚持十五分钟都要腰酸腿麻。
非洲的山林里,什么都有,虫子和微生物欢快地繁衍,躲藏在泥土里,没有手套、没有消毒和清洁措施,干活甚至被寄生虫钻进皮肤都不可能知道。
至于晚上不作业的原因也很简单,并不是想给矿工们休息时间,而是点灯发光可能会引来森林巡警,这才导致非法采矿者不得不晚上中断作业。
郑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才刚下水没多久就已经不行了,频繁站起来捶腰。一个士兵用粗口骂他,举起枪对准他的脑袋,让他把腰弯下去。他咬着牙又坚持了一会儿,手腕摇得都酸了,东方才微微发亮,还没见到太阳的一点影子。
谢秋歧没理他,低头默默做自己的活。他也累,但这些还不算什么,走路的时候他不忘留心观察这一带的地形,基本上可以确认他们在深山里、一片人烟罕至的原始树林里,这意味着用双脚跑是跑不出去的——没有方位没有指示,转三天都不一定转得出这座山。
昨天他还对着郑克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出去,但在没有交通工具甚至连辆自行车都见不到的地方,人只会被埋葬在残酷的自然里。
他默默地看着太阳的高度角和树影计算时间,每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就去上一趟厕所,给自己找空隙休息。午餐有一个小时的休息,他领了自己的白面包爬到河道上面吃。
有人在他背后坐下,用中文说:“不用看了,一个人是出不去的。从这里到最近的杂货店开车至少一个小时,到镇上要一个半,不是没有人试着跑,走不出一公里就被蟒蛇咬死了。”
谢秋歧脸色一变:“你出去过?”
中年男人笑着压低了声音:“他们总要把挖出来的毛石运出去进行精加工和切割。每个星期会派士兵开车出去两次,一些听话、表现好的矿工也有可能被分配到这个任务。”
谢秋歧朝他伸手:“谢秋歧。您怎么称呼?”
“刑知非,”中年人和他握手,递给他一根烟:“叫老刑就好。你也是被骗来的?”
谢秋歧摇头:“被仇家卖了。您来多久了?”
“一年。”
“还没找着机会出去?”
“试过一次。” 刑知非微微一笑,拨了拨鬓边的头发,一条两指宽的狰狞伤疤露出来:“一点小代价。”
谢秋歧也笑:“但是活了下来,说明你有用。”
刑知非点头:“我以前是个工程师,他们爆破、引水、选矿都需要我。”
谢秋歧暗暗吃惊,打量这个看上去起码有50岁的男人。非洲高原的太阳将他晒得炭黑,胳膊能有谢秋歧的腿粗,两只大脚板,皮肤泡得发皱,被蚊虫盯过后布满溃烂的红斑。他抽烟的时候两只小眼睛眯起来,像那种到最差的洗脚店找小姐还讲价的游民,老话叫二流子。
如果他不说,谢秋歧绝对想不到这是个工程师。
“怎么?不像啊?” 刑知非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别以为工程师多厉害,就是高级农民工。”
谢秋歧想起他刚刚的话:“‘被骗来的’是什么意思?”
“也是我自己贪了,” 刑知非苦笑:“一个朋友和澳门的郑家有点关系,说是接了个大项目在非洲,问我愿不愿意,薪水开出业内平均的三倍。我就答应了,在澳门机场被人迷晕,醒来就是在集装箱里。唉,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就是想着能出去再见一面也好。”
“这儿的人都是这么被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