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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升高,清澈的晨光普照大地,透过尖塔小小的窗口,一缕缕欢快地跳跃。
金黄色的光线中,灰尘飞舞盘旋,形成另类别致的美感。
他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直到夕阳西下。他常常这样发呆一整天,麻木得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因为在这个一成不变的单调房间里,他唯一的娱乐也只有看这些变幻的阳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银瞳猛然睁开,没有往常的茫然绝望,是深沉的冰锐。
床上的人缓缓坐起,随着他的动作,当啷啷一阵脆响,长长的黑铁锁链也被他带动,从他的右腕,一直延伸到石壁。
漠然抬起手,仿佛没看到腕上的镣铐,他用检视物品的眼光细细研究着自己。从修长优美的手指,略显纤瘦的身躯,到雪白的赤足。然后他转过头,直直看向对面的穿衣镜。
那里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影象,黑如子夜的长发蜿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更衬得他苍白得像个幽灵。
极美,残留着稚嫩的脸庞,却隐含沧桑的痕迹,好象他已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太多的磨难,微抿的唇瓣透出坚毅的意志,烛光与阴影交织,构成奇异而和谐的色调。
和梦中的白昼不同,窗外是墨蓝的夜空与闪烁的群星,整个宇宙的光辉像凝聚浓缩在这一小片苍穹中,显得渺小又深远。
“这具躯壳本身的意识?”
没人回答,他的声音飘浮在黑暗里,宛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私语。
※※※
今夜的西琉斯王宫灯火通明,辛比奥王的四十寿宴正热闹地举行。宴会大厅设了十五桌筵席,摆满了银器、花色瓷盘、大口酒壶、高脚金樽和纯金的分枝烛台。俏丽的侍女轻盈地踏过贵重的长毛地毯,将鲜嫩的烤肉和香醇的葡萄酒放在桌上。
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清音,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又十分有节奏地一荡一荡。这声音钻进耳孔,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成百倍地放大,震得身体发麻,心脏狂跳。
欢闹的宾客不约而同地凝固,原本人声鼎沸的宴厅变得死一般寂静,只有那个声音回荡着、回荡着、越来越近……
两扇华美的大门在咒语的呢喃声中慢慢敞开胸怀。
犹如黑夜的化身,却比最耀眼的银色星辰更美丽的青年出现在门口,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心魂。
他散发赤足,全身上下只罩着一件宽松的黑袍,右手拖着一条断裂的铁索。如此怪异的形象,却没有激起守卫的警觉。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陷入恍惚迷醉的失神状态。
例外的,只有上座大腹便便的国王,他身旁风韵犹存的美妇,以及下首一脸惊骇的华服男子。
“列、列文!”辛比奥四世发出喘不过气来的嘶喊,瞪大眼的表情像看到一个不该出现的鬼,“你怎么……”
冷汗浇熄了震惊,恐惧化为无形的手扼住了国王的脖子——他要如何对他的国民,对满堂贵宾说:这是他的儿子,他囚禁了二十二年的儿子!
“父王。”
黑发青年绽开孩子气的灿笑,他记忆里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最后的笑容,晃了晃拖着锁链的手,“我从秘魔岛,逃出来了。”
安心的吐气声从三张嘴呼出,姑且不论列文为什么帮他们遮掩,这桩丑闻总算可以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父慈子孝的戏码,感人的重逢悲喜剧,和众人的鼓掌道喜。
魔鬼!他是魔鬼!年迈的祭师死死握住水晶杖,本能地感到异样,正要喊出警示的话语,那双冰镜似的银眸轻描淡写地扫来,心跳攸停。
嘶哑的悲鸣和沉重的倒地声仿佛夜枭的死亡赞歌,在暗色中带起不祥的余痕。
※※※
色泽醇厚的液体与牛奶交融,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身穿黑色法衣的年轻人用银勺往杯里加了一小勺砂糖,轻轻搅拌,荡开一个浅涡,偶尔与瓷杯碰撞出悦耳的叮当声。
啜了一口调好的咖啡,他浮起满意的微笑。
“主人,您为什么附到这个人身上?”
说话的是坐在他对面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有一头接近黑色的深褐短发,白皙精致的脸蛋,明亮的大眼睛颜色十分的浅,呈现出剔透无瑕的蓝。
被他称作主人的,是西琉斯王国的二皇子,刚刚得到承认的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殿下。
“因为他召唤我。”男子的声线低沉磁性,如坚冰般冷冽,没有半点波澜起伏。
“那,他死了吗?”少年随口问,大啖夹了熏鲑鱼、火腿和小黄瓜的三明治,味道意外的好,至少比云中塔的魔仆做的美味。葡萄酒也格外的香醇,带着清凉的薄荷味,可惜他的养父不喝酒。
“嗯,他很干脆地放弃了,只剩下一点记忆碎片。”
对于真正的列文,席恩是有点同情的——这是非常罕见的情绪。一个人完全没有人身自由,连反击的力量也不具备,这种人生确实过得没意思,还不如拿来孤注一掷,赌上所有换取一线希望。
“哦。”哈玛盖斯又拿起一块巧克力蛋糕,边嚼边道,“主人,您的身体我很妥善地保存好了,不过没您坐镇,我担心恶魔们会溜出云中塔,跑来这里。”
“有点规矩,你现在是我的侍从。”席恩扫了养子一眼,淡淡指出,自己也很没规矩地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道,“他们下来就下来好了,这个国家很适合成为恶魔的乐园。”
“哦。”哈玛盖斯烦恼地盯着水果塔,不明白怎样吃才是“有规矩”。
“主人,反正我是您从路边捡回来的小厮,就不用管了吧?”
“也对,反正我是囚犯,也不用管了。”
两人的谈话渐渐向没常识的方向进行。
私下共处时,席恩和哈玛盖斯都默契地使用古代语,虽然早就布下的[幻音之墙]会把他们的对话过滤成无意义的日常用语。
草草结束下午茶,魔域之王抱起养的兔子喂食。这只灰兔已经被他填得肥了一圈,摸起来手感极好。
喂完一只换另一只,这只还要肥,是个胖嘟嘟的史莱姆。暂时撤出艾斯嘉大陆后,他就带领部下住进曾经是暗月法师公会,如今属于他的云中塔。某天接到一个叫坎菲斯的树灵的求救,抱着趁火打劫的念头去了,顺带拎回这只莫名倒贴的新宠物。(见番外《降临》)
少年模样的小龙无力地瞧着这一幕,预见到这两个小东西命不久也,只要它们的胃袋不是无底。
“哈玛盖斯,有帮女人在外面探头探脑,你去赶她们走,问她们想干嘛。”
想干嘛,想追你啊!哈玛盖斯忍不住叹气,他的养父还没发觉这副皮相有多美。从他的叹息意识到原因,席恩恍然大悟:“哦,对了,列文长得不错。”真麻烦,又一个美男子。迪斯卡尔已经引来霍娜一只蜜蜂,希望这次不要又搞出什么难以收拾的后遗症。
“主人,您何不试着和那些女孩交往看看?”哈玛盖斯殷切建议,他很想要个妈妈。席恩嗤笑:“要是知道我的真面目,她们会当场吓跑。”要么就吓昏。
“会吗?”哈玛盖斯很疑惑,主人不就是冷酷了一点,邪恶了一点,残忍了一点,卑鄙了一点,而已嘛。
“会。”斩钉截铁。
“那——”哈玛盖斯想起一个人选,“霍娜怎么样?她是真的喜欢主人呢。”席恩眼底的笑意更讽刺:“她?她爱的是迪斯卡尔,我的模拟人格。不,就连这份爱也是盲目的、虚幻的——好了,哈玛盖斯,与其想这些无聊的东西,你不如想想怎么让自己的力量更精进。”
“哦。”龙的化身怏怏答应:这才是无聊的东西吧。
听到敲门声,两人微诧,席恩吩咐过不许打扰。哈玛盖斯跑过去开门,穿着可爱**边裙的侍女一边偷瞄容姿出众的黑发皇子,一边恭谨地行礼,用羞涩的语调道:“列文殿下,佛雷恩伯爵小姐求见。”
不认识的人。哈玛盖斯求助地看向养父。席恩在对方进门的一刻就感觉出她身上极微弱的恶魔气息,这是给他的讯息,当下点点头:“请她进来。”
一身曳地长裙的淑女款款走进,暗金色的秀发松松地在脸颊两旁翘起,一双迷人的大眼像氤氲着雾气,在弯月似的眉和浓密的睫毛下闪着勾魂的光。她嫣然一笑的刹那,天地也为之失色。哈玛盖斯立刻看出她的真实身份:
“格蕾茵丝大人!”
“哎呀,主子,你还是这么诱人啊~~~”
深渊领主一个前扑抱住主君,软绵绵地偎着他,蹭啊蹭。
席恩没有想歪,部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负面感情的凝结体,以恶魔的眼光,自然是“诱人”的了。
“吃饱了就走。”冷冷一甩手。
“根本吃不到啦。”格蕾茵丝娇嗔,颇有怨念。别人的负面感情都是朝外发散,就他,是向里的,真奇怪他体内怎么有那么大的空间容纳。
明明可口得要命,却没有下嘴的地方,这真是无与伦比的痛苦折磨。
看来只有把他老弟摆在他面前,她才能饱餐一顿。
放下怀里差点被她压扁的宠物,席恩公事公办地问道:“其他人也下来了?”
“没,就我一个,我先来探探口风,你不是叫我们别离开结界吗。不过塔里都逛遍了,好无聊哦~~~”餍魔之王娇滴滴地暗示,即使她的主子不吃这一套。
魔域之王拿出一份名单:“这些人你们可以附身,也可以适当安插一些亲信,但要注意不能让人类察觉。”
“耶——”格蕾茵丝珍而重之地收好,斜睨主君,半垂的眼帘闪动着与生俱来的魅惑,和揶揄的神色,“主子,听说你订婚了?”
“嗯。”席恩无趣地应道。那天他一亮相,坦丁帝国的皇帝就抓住机会提议“喜上加喜”,给他和女儿希丝蒂亚定了亲。
“美吗?”
“不知道。”美丽又如何,丑陋又如何,就算对方是个母夜叉,也跟他无关。
“不可以迷上她哦。”两条水蛇般柔滑的臂膀缠上他的颈项,**的吐息轻抚耳垂,“虽然人类的女人不能和我们相比,但难保你不会因为同类相吸,不小心被那个小妖精偷了心。”
妖色的魅力,妩媚的气质,冷艳矜傲又带着天然**的笑靥,足以使任何男人拜倒在她的裙摆下,却没有撼动法师钢铁般坚硬,冰雪般冷静的思维,冷漠锐利的双眼穿透了虚伪的外壳,一直透视到灵魂深处。
“你在说你自己吧。”席恩有些厌烦,尽管他明白格蕾茵丝不是故意**他,这是她的本能,餍魔的本能。
贪婪,永不满足。她们喜欢用爱浇灌中意的男人,再生生毁了对方,品尝那浸染了心血的饵食。
残酷又凄艳,因为打破对方的心的同时,也是打破自己的。但她们还是笑着吸吮彼此的鲜血和这样的罪恶,艳丽地盛开,招引更多的人自投罗网,再度展开捕猎。
可悲的生物,就和他一样。
呜呜呜,我不要她当我的妈妈。哈玛盖斯也深知餍魔之王的本性,衷心祈祷他的养父千万要把持住。
“你的猎物是你可爱的拉菲。”拨开她的手,席恩意味深长地道,“好好抓住‘他’吧。”格蕾茵丝魔魅的绿眸有瞬间的茫然,随即被笑意取代:“他当然是啦,可是跟那个小丫头竞争太没意思了,唉。”扫兴地挺直柳腰,她拨了拨柔软的鬈发:“你是要在这里扎根吗,主子?”
“嗯,这里有合适的条件。”
“你会很辛苦哟,皇子不是这么好当的。”用红艳的丹寇轻碰他的唇,小小吃下豆腐,格蕾茵丝风姿曼妙地离去。踏出门以前,她飞快地拉开衬着褶皱的对襟领口,憋气让脸上浮起红晕,装出刚经历了某种事余悸未平的慌乱模样,一手提着长裙,埋头穿廊过户,预见到自己这么做会引起怎样的流言。
这是个无伤大雅的报复,谁叫她不解风情的主子拒绝她。
呵呵呵,女人的心眼是很小的。
可怜的魔王陛下还不知道自己声名尽毁,专心思索他的未来大计。
※※※
得知部下的小花招后,席恩没有生气,“列文”的名声如何,不是他关心的。事实上,这样反而好,就让大家以为他是个无能的花花公子吧,他一点也不想出风头。
但是,就算他要潜伏在水下搞阴谋,也要设法平息水上的风浪才行。所以他才戏剧性地出现在那样的场合,确保某些人不会想暗中作掉他——这很烦。
西琉斯王室和秘魔岛的纠葛要追溯到五代以前,真相和前者宣扬的相反,是被施恩者反过来陷害恩人。当时的国王拉杰特一世年轻时酷爱冒险,乘船前往北方的[涡海]寻宝,遇上船难,被岛民所救。秘魔岛是个拥有独特信仰和文化的封闭群落,虽然基于人道救了拉杰特,却不想岛上的情况泄露出去。原本计划用巫术消除他的记忆,放上小船送回岸上。酋长的女儿爱西丝却被英俊的王子吸引,自愿跟他走,拉杰特于是保留了这段记忆。
爱西丝并没过上幸福的生活,**的丈夫已经有了三个妻子,一堆爱妾**。高傲的酋长之女最后郁郁而死。见识过巫师的力量,深恐亡妻的家族报复,拉杰特诬陷使者并将他杀死,大肆抹黑巫师的形象,激起民众的敌对意识。双方交战了几次后,秘魔岛与夏尔玛大陆彻底交恶。
相似的故事也在列文的父母一代重演。爱西丝死后,镇族之宝[沙罗沙的郁金香盏]留在了王室。列文的母亲梅塞亚是全族最优秀的女巫,单身潜入王宫,想偷回圣物,不幸失手被擒。着迷她稀世的美貌,辛比奥四世没有杀她,命令祭师对她下了禁制,囚禁并强暴她。梅塞亚恨透了这个男人,忍辱负重直到生下孩子,趁禁制转移到列文身上的一刻,对在场的国王下诅咒,诅咒他成为亡国之君,他和他的孩子每个都不得好死,咬舌自尽。
辛比奥固然荒淫**,倒还不到泯灭天良的地步。他怕自己继承了巫师血统的二儿子,又不忍心杀他,结果就像对待他的母亲一样,想把他关一辈子,却没意识到这样的做法比直接杀死更残忍。
列文二十二岁那年,梅塞亚的青梅竹马,一名巫师冒死将他救出高塔。预料到自己逃不出王宫,年轻的王子决定: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为代价,召唤魔鬼报复那个害了他和他母亲一生的男人。
然后,就是某个高位存在回应他的呼唤,顺利附身……
为了避免干扰,列文的主观意识和大部分记忆都被消除了,这些往事是席恩询问幽灵拼凑得知——宫里冤死的鬼魂太多了,从他们嘴里,他还掏到不少有用的情报。
聆听风的声音、大地的声音和阳光的声音,能让花朵鸣唱、动物驯服,对于领会了力之本源的魔法神而言,不过是和自然的日常交流罢了。但在不懂魔法的普通人看来,皇子的行为实在太怪异了。沉迷于他神迹般美貌的女性们把这些也当作奇迹看待;有心人却是另一种思路,悄悄将恶意的谣言散播出去。
因此,当躯壳里已经不是同一个灵魂的王子殿下从礼仪导师那儿毕业,按照王室的礼节在大庭广众露面,向民众问好,接受教团的祝福时,遭到恐惧的百姓群起攻击:
“赶走他!他是恶魔!”
“他被那些巫师污染了,会杀了我们!”
“魔鬼!恶魔之子!他会召唤出手下,毁灭国王陛下和这个国家!”
从某个角度看,这些发言相当正确。但是民众并非基于自身的洞察力,而是在有心人的挑拨和某种狂热情绪的支配下叫嚣。也许,光是让王族成员见血这个念头,就足以令他们兴奋癫狂。
当事人一派沉着,始终面无表情。国王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盼着有人替他拿主意,他并不是个机灵的人。王妃在浓妆艳抹的脸上堆起社交性的笑容,命令守卫维持秩序。长王子威姆·萨兰希尔·奥斯卡也挂着虚情假意的笑走近:“二弟,你看是不是……”
惊恐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神殿门口的冬狼石像激射出璀璨的白光,绘有相同图案的旗帜也呼应着发出冰白的闪光。一道道落雷打下,吓得广场上的人们四下乱逃,外围的士兵根本拦不住。当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雕像化成的白雾中走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震住。
那是头狼形生物,高约六米,正好和露台持平。有着厚厚的雪白毛皮和锐利的蓝色眼睛,形象和西琉斯王国全民无比眼熟的图腾一模一样。
“狼神!狼神显灵了!”
不是幻术!几名外国大使也心下惊异。只见露台上唯一站立的黑发青年伸出手,用对待宠物的态度抚摸那颗大脑袋,让刚想大喊“狼神发怒了!烧死他!”的民众纷纷露出虔诚的敬畏之色,匍匐在地。
虽然是自己一手导演的戏剧,为了巩固地位,防止某些人伤害的必要手段,可是看着这个光景,席恩没有感到丝毫的得意和欣喜,那一张张崇敬膜拜的脸只令他一阵作呕。
迷信的愚民。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批人毁了他的家,毁了他的一生。
如果在这里的不是我,是列文,今天他就会被绑上火刑架烧死吧——那个无辜,从没伤天害理,被亲生父亲囚禁了一生的列文!
活脱脱一帮家畜。
还委屈小白陪我演戏。慰劳地拍拍宠物,也是从它那儿汲取安慰,席恩恢复镇定,转向还没回过神的兄长:“王兄,我会在25岁的生日进入神殿,侍奉我们的神,所以您可以放心了。”
此刻万籁俱静,他平和的语声清晰地传遍全场。
蠢货。他想着,缓步离开,预见到这番话会产生怎样的效果,那些民众又会如何的狂热愤怒。没有人能看进他的眼里,从中找到厌恶,所有的情感都被厚厚的冰墙封住。
阳光从拱形的门洞洒入长廊,阴影呈条状分布在石砖地面上,他步入日光,又步入黑暗。
※※※
尽管轻蔑没有判断力的愚民,席恩却不曾小瞧上层阶级的人们。做出那番宣言,就有从权利斗争中抽身,不想惹祸的目的。
再工于心计的法师也没有政治家会玩弄花巧,两种人所身处的空间,所关注的事物,是截然不同的。
也许相象的只有那无穷无尽的**。
他也不擅长和人交往,那些社交辞令他会背,但不知道怎么娴熟的运用。在这一点上,席恩和肖恩一样。
即使他会看人,会读心,对那些虚假面具下的心思一览无遗,也未必跟得上激烈变幻的政治风云。何况人的想法、感情是会随着不同的时间、场合变化的。难保他早上摆平,晚上从研究室里出来,就被箭头团团包围。
说到研究,他真是好久没做魔法实验了……
一边任由侍女为他穿上极其烦琐的礼服,席恩一边想念几个未完成的课题。他的养子哈玛盖斯在一旁和一把扫帚练习舞步,因为一会儿有舞会。
出门前,他终究克制不住相思之情,在卧室的门上附了空间魔法,与云中塔的实验室连接。
豪华的大殿里燃着上千支蜡烛,在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眩目的光泽,更衬得各种华丽精美的装饰物流光溢彩。乐队在东南角奏着优雅的小步舞曲,衣冠楚楚的人们交换着例行的对话。雪白的长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美味佳肴,供这些尊贵的客人享用,比鲜花更娇美的仕女们是最引人注目的点缀。
然而今晚最受关注的,是最近的话题人物列文殿下。
他本身的容貌和风采,也完全压倒了在场所有的交际花。
西琉斯的敌国普莱玛斯、八个同盟国,和其他小国公国都派了代表出席。坦丁帝国的希丝蒂亚公主也在父亲的授意下,千里迢迢地赶来。对此,她本人很不乐意。即使未婚夫比她想象中好看一万倍,其他同性投来的嫉妒目光也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她还是决定给他个下马威。
一个空虚的人偶。这是席恩对未婚妻的评价,这一刻他反省自己是不是多虑了。宫里人才极度匮乏,放眼望去,大部分人的脑袋里都是奶油乳酪。
怎么会这样?魔域之王暗暗纳闷,他本来以为小国的国王应该非常聪明,尤其是这种强敌环伺的国家。就算国王没有才干,底下也该有擅长外交、机敏练达的人才对。看来他得找个时间好好调查分析一下。
专注于思绪,自身也不解风情,席恩没有看出希丝蒂亚的推辞是故作矜持,按照绅士的礼仪请她休息,找了一位顺眼的女性跳开场舞。
“您真是位迟钝的男人啊。”长发高高盘起,仪态端方的美丽女王轻笑。
“?”
“哈哈,那个小妖精根本不足为虑。”附在佛雷恩伯爵小姐身上的深渊领主踏着轻盈的舞步,抛给主君一个迷醉全场的媚笑。
“??”
“二弟,跟我来一下。”好不容易将弟弟挖出花粉堆,威姆王子礼貌却不容拒绝地道。
“???”
一头雾水地跟着兄长离开宴厅,席恩揣摩他的用意。日前他狠狠削了威姆的面子,但他也明白表示放弃继承权,绝对不可能更改,威姆应该不会再对他抱持敌意,顶多想找他的茬。这倒无妨,让他做个尽情踢打他的美梦好了,他早就看出这个王子是个沉不住气,肤浅傲慢的人。
事态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他的预计。
“**!”
席恩一生中,被人骂过无数难听话,也被无数人恶意谩骂过,但是,他从来从来没被人骂过这个名词。
因为太震惊了,当威姆抓起他的领子,他没有发动贴身的防御结界将他弹开,被重重压在墙上,与一张卸下高贵的伪装,裸露出内在丑恶和暴力的脸近距离相对:“臭**,**的小杂种,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哪里没玩过?说!你哪来的那种力量?是谁帮你?是谁在你背后挑唆你?老实交代,乖弟弟,听话的孩子……”暴怒的大吼渐渐转为轻柔而危险的低语。
这、这家伙和列文是这种关系?不不,他曾经对自己的弟弟做出那种事?席恩过度的理性在不该发作的时候发作,而没发现威姆的意图,等他惊觉时,已经太迟了。
大脑一片空白,令人头皮发麻的感觉使席恩当场冻结,但断裂的神经还是在半秒内接上。
火花迸射,形于外的怒气在黑暗的空间里爆发,威姆只觉胸口像被铁锤击中,整个人向后倒飞,撞到墙又滑落下来,在落地前被一脚踢碎下巴,发出含糊的痛苦哀号,瞪大眼震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竟敢用你肮脏的嘴巴碰我!”
沉怒的语调冲破冰封的自制,平板如镜的银眸也在一刹那爆开,映出杀意的血色。席恩控制住自己,寻思如何善后。他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尽管如此,他也无法用正常人的方式表达出来,脸上依旧波澜不兴,平静得犹如隆冬的湖面。
“格蕾茵丝,出来。”先丢了个睡眠术,再感知了一下,席恩强忍不快,命令躲藏在暗处的部下现身。
“呵呵呵,不好意思啊,主子。”餍魔之王努力掩饰自己的窃喜,虽然成果不彰——能够看到活像万年冰山的主君动怒,真是太太太幸运了。
忽视她的神情,席恩迅速做好安排:“我不能杀这个男人,也不想操纵他自找麻烦,你挑个魅魔送去他身边,把他的性癖纠正过来!”
“遵~~命~~”格蕾茵丝眉开眼笑,掏出小手绢,体贴地递给他,“主子,要擦擦嘴吗?”
“不用。”魔王的声音像冬天的霜一样冰冷,其中微妙的恶心只有他自己听得出。
“那,要我帮你消毒吗?”红唇期待地扬起,被纤指**地划过。
“……也不用。”这次,席恩犹豫了片刻。格蕾茵丝不悦地冷哼,语气也变得尖锐:“那你要不要换个身体?”
“不用。”席恩感到真正的冷静重新主宰了身心,淡淡笑了,“这只是个小瑕疵,没什么。”
他原来的身体也曾经被他的老师们当作玩物对待,被一个老女人**待过——和列文一路货,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过,同性……瞥了眼软瘫在地上的男人,魔王微微摇首,在心里感慨:一山还有一山高。
至少他从来不想对肖恩做出这种事。
※※※
常春藤和玫瑰的精细纹路攀附在秘银雕琢的十字架耳坠上,打量这件成品,席恩陷入沉思。
自从云中塔的那一夜之后,他就再没自我审思过,他向来没有这种空闲。当席恩决定去做一件事,他就即刻、坚决、毫不犹豫地去做。不会思考这件事的意义,或是为什么要做。他和肖恩的区别,就是事前会制定周密的计划,深思熟虑如何成功。
他的一生都被恐惧折磨,对残酷命运的恐惧。但如果他被恐惧打败,他至今还是那个瑟缩在黑暗里发抖的孱弱孩子。他撕碎它,将它吞进肚子,用它化为苦涩的动力,鞭策他前进。还有对双胞胎弟弟的嫉妒和憎恨,也煎熬着他的灵魂,从中冶炼出一把无比锋锐的利剑。
他就像一朵从最阴暗、最冰冷、最潮湿的沼泽里开出的毒花,妖艳奔放,百折不挠。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是无懈可击。在内心最深处的角落,还收藏着一个愚不可及的天真愿望。被痛苦无限压缩,却没有磨灭。甚至在被暗黑神点醒前,他还没发觉有个软弱的自己死心不息。
该说他天生命贱吗?
被污辱、被折损、被践踏,伤痕累累爬到如今的高度,依然无法获得心灵的释放——那些苦难血泪,岂是一句“算了”能够一笔勾销的?哪怕不是肖恩的错,他又要恨谁好?
何况肖恩的幸福,那些洋溢着爱与信任的梦,是无数个日夜令他不得安眠的罪魁祸首。
这个命,让他报复起来都是如此痛啊。
连用对方的痛苦浇熄他的仇恨之火也不行,因为伤害对方的同时,也是伤害自己。他就像个怨灵,渴求生者的血肉却永远得不到填补满足,又无法自抑地想要。
淡淡一笑,席恩结束冷静的审视,戴上秘银耳坠。
尖锐的刺痛,使他的思路更畅通。
那边已经开打了,两边都没空管他。但如果他不出手,照这个局势发展下去,东城稳赢。到时那个城主就会腾出手来对付他,而且以他和帕西斯的交情,能不杀的人,比如肖恩、满愿师们,会一一踢回冥界和地球;而杀不死的人,比如维烈、杨阳和诺因,也会设法让他们不妨碍他地安度晚年——如此和平美好的大结局,不是他乐见的。
而他出手的话,必然会引起两方的警惕。他不认为会没人看破他的计划,那位罗兰城主、月前辈和可爱的帕尔,都是相当机智聪慧的人。尽管他们再次携手的可能性不大,他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首先要掌握住西琉斯王国的人心,那么即便他们搞什么离间策略,或者直接杀上门来,他也可以把他们诋毁成恶的一方。
其次是战力,他已经修改了局部法则,给予高阶恶魔在西琉斯境内自由活动的空间,中低阶恶魔更不在话下。但它们没有自控力,不能放出来。临到需要再召唤,难保不会受到限制。毕竟对方有两位主神,都和他神格相当。
哈玛盖斯足以单挑血龙王和黑龙王,领主们能解决元素神,丽芙对维烈,但剩下还有肖恩、月、帕西斯、亡灵龙、罗兰和独角兽等等。他们一拥而上,他绝对没有胜算,这就是蚁多闷死象的道理。
再说,就算他战胜他们,也可说是一种失败。让他们无法联手、自相残杀,这才是上策。
思前想后,将各种可能都推演了一遍,不厌其烦地完善每个细节,魔域之王感到倦意涌上,轻轻叹了口气。
对于宫廷生活,他真是有些厌倦了。他想念他的药草田,他的魔法实验。每当被那些脑子里毫无内容物的女人缠住,问一些诸如“您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口味的小饼干?喜欢什么式样的毛衣围巾?”之类的蠢问题时,就想得格外厉害。
奥菲恩(注:古语魔法),他的女神,她才是他永恒的恋人。
夜夜笙歌,穷奢极欲,糜烂的宴会,熬一场就让他感觉比连续工作三天还累。列文的身体也还没完全被他同化,有人的生理需求,虽然他并不讨厌这种久违的体验。
当哈玛盖斯打开门,意外看到他的养父趴在黑檀木桌上沉睡。法师被黑天鹅绒长袍包裹的瘦长身躯静静蜷曲着,如同某种受伤的小动物,纤细白皙的手指放松地握起,仿佛黑夜中绽放的接骨木白花,另一只手臂枕着脸颊,几束长长的发丝从耳鬓垂下,绕过手背,沿着桌面垂下,和漆黑的木桌几乎不分彼此。
房里很暗,只有一道月的清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两人之间荡漾着清雅的韵律。还有那反射着烛光的银色十字架,为黑发披出诡异的亮丽光泽。
魔法药材、香料和腐败的甘美味道在空气中飘荡,没有记忆中血的腥甜。过去他的养父总是动不动咳血,极偶尔,没来得及用手帕堵住,会在书页上渲染出令他恼怒的鲜红花瓣。
他好了吧?不会再死了吧?终于意识到明显的不同,古代龙的化身打心底高兴,也有微小的遗憾。因为他的养父,他的契约者,不再需要他的照顾,尽管他从来没能让他好受点。
那时的他太小了,太小了……
好吧,现在要怎么办?法师的冷静教育发挥了作用,哈玛盖斯很快从无济于事的懊恼和回忆中挣脱,思考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叫醒他?不,难得他自己睡着。哈玛盖斯很清楚,席恩从没睡过安稳的觉。就连孪生感应解开后,他也难以适应,反而更不得安睡。真是让哈玛盖斯不知说什么好。
那么,把他抱到床上去?前提是:席恩没在桌子周围布下魔法陷阱,撤消了他时刻不离身的防御结界。
叹息,哈玛盖斯还是尝试着迈步,想走近他身边,尽量不惊醒他地移动他。
然而,他才跨出一小步,还没碰到最外围的风元素警戒,那双银色镜子似的眼眸就睁开了,清晰冷亮,如冰箭射来,将他当场钉死在地。
“哈玛盖斯。”席恩的眼神缓和下来,代之以一抹不悦,“你又不经我允许进我的房间。”
“可…可是,主人。”哈玛盖斯情不自禁地结巴,既委屈又失望,“我以为,这里是您的卧室,那个……”
“噢,是我不对。”想起自己把房门和云中塔的实验室空间衔接了,席恩这才真正释怀,缓缓爬起,揉了揉还有些晕旋的额角,“帮我倒杯咖啡,谢谢。”低沉柔和的嗓音因为残留的睡意而透出沙哑的余韵。
“您不再睡会儿吗?”按照他的吩咐端来一杯热咖,哈玛盖斯为自己的打扰抱歉。若不是他冒冒失失闯入,养父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不了。”席恩漫不经心地回应,一边品尝香浓的液体,一边注视远方,沉浸在他的思绪、他的魔法、他的灵魂里。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是这样,除了他的双胞胎弟弟。
对此,哈玛盖斯没有什么妒意。养父允许他靠近;会喝他泡的咖啡;看着他时,眼中会浮现出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淡淡温柔——这就够了。
但是,还是有些话是非说不可的。
“主人,您真的不改变主意吗?”
以龙的智慧,他看到了他的末路——不是死亡,而是自身的毁灭。他打的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即使他最终完成了他的复仇,躯壳里也只会剩下一个破碎的灵魂。
何苦呢?何苦呢?
席恩瞥了养子一眼,明了言下之意,冰眸有微光闪动。然后他闭上眼,感受着大自然每一丝细微的漾动,感受着遥远的宇宙寂静的呼吸,感受着无数力量的丝絮在他体内穿梭——他的魔法,他的意志,他的灵魂——他的手中握有自己的生命,他掌控着自己的命运。
“哈玛盖斯。”渎神者浅浅地笑了,是傲然的弧度,“我曾经被无数人瞧不起,所以我决不会瞧不起我自己。”
复仇的意义?放弃复仇后会得到什么?不,这都不是他关心的,也是真正没有意义的东西。因为放弃,就是对他本身的背弃。
自我否定的同时,会连他仅剩的骄傲和尊严也摧毁得一干二净。
“我明白了。”哈玛盖斯低声道,带着悄然的决心。
如果你选择了破灭,我会陪着你走向破灭。
※※※
再次看到名义上的兄长,席恩还是一阵反胃。
但再怎么嫌恶,他也不会杀他。因为威姆死了,就意味着他要扛烂摊子。辛比奥王的其他子女都尚未成年,也比他们的大哥更无能。西琉斯不可以灭亡,至少在他返回艾斯嘉大陆以前不可以。
席恩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是治国的料。这和才能无关,一来,他没有这个意愿;二来,他毫无权利欲,也就不会有责任心。为了他的个人目的,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西琉斯王国放在他的法术秤台上,衡量它的价值。有必要的话,用全体国民血祭也没有任何感觉。所以,就算是威姆这种男人当王,也比他好一万倍。
饶是如此,这对父子也太没用了。他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废还能坐稳位子,辛比奥四世根本是坦丁帝国皇帝的牵线木偶,而威姆则和普莱玛斯帝国的迪雷恩军团长暗通款曲。虽然是长男,威姆却不是皇太子,他是辛比奥十三岁时和一个侍女生下的庶子,由王妃领养。所以他之前才对列文那么忌惮,还有王妃所生的六弟,一个今年八岁的孩子。
威姆想成为国王,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可惜幼弟被他的养母保护得很好,支持他的大臣也不多,那么和强大的臂助合作,哪怕是来自敌国的手,也顺理成章了。
西琉斯王国扼住了普莱玛斯帝国南下的道路,又拥有贵重的矿脉,物产丰富,简直像块肥肉横在诸国当中。每个都想吃,却每个都吃不到。彼此勾心斗角,形成微妙的平衡。拜威姆所赐,这个平衡可能要打破了,就看席恩能不能达成新的平衡。
“二弟,你知道吗,我最近收了个新的宠姬。”
知道,还是我送你的。席恩心道,嘴上却回答:“臣弟不知。”
“她叫玛莲,是个很美的女人。”威姆拨弄观赏植物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拔下一片叶子。对此席恩并不意外,他早就预料到这场密谈。
长皇子眯细的眼射出酷似恶狼的光,使他端正的面孔显得狰狞起来:“列文,想必你心里有数,我随时可以毁了你。”
“臣弟惶恐。”惶恐个鬼!
“咳嗯。”再投胎十次也听不出席恩的真心话,威姆满意地轻咳,端详他以为的弟弟。
其实他隐约觉得列文变了,说不出是哪里改变,好象是一种内心放射出的光彩,令他宛如一颗打磨好的钻石一样光芒四射,比以前更耀眼,更迷人。
真舍不得啊,还有那个绝色的可人儿,不过为了他的王位,一切都是可以放弃的。
收敛心猿意马,威姆笑了笑,端出慈和的嘴脸:“好了,过去的种种,我们都忘了吧,我有件事交给你办。”
终于来了,表示忠诚的献供:“王兄尽管吩咐。”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玛莲想出去散散心,我公务繁忙,没空陪她,只好请你,我最亲爱的弟弟,陪她一起外出游玩。”
“这——”席恩适时回以迟疑的表情,“似乎不合规矩……”威姆不耐烦地打断:“这你不用管!你的为人我了解!我会安排好一切,你们只要开开心心上路就行了!”
席恩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臣弟遵旨。”
被捧得十分得意,美好的未来也让威姆心情大好,立刻露出猪哥脸:“二弟……”
妈的!这家伙还是双性恋?机警地往后闪,魔王打了个响指,自有小弟出来帮他料理。
长发飞扬,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衷心期盼早点上路,好好呼吸新鲜空气。
先是霍娜那只母蜜蜂,再是威姆这只公苍蝇,席恩决定他受够了。
下次,下次如果再附身,他一定要选个丑八怪!
※※※
平原的大道上掀起阵阵尘烟。
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朝着西琉斯王国的北方边境驶去,前后左右都有护卫的骑兵,衣甲鲜亮,警戒森严。看样子不像护送某个大人物,倒像是押送人犯。
但是车门上刻的冬狼纹饰,又确确实实彰显了乘客的身份有多么尊贵——这是王族才被允许使用的标志。
摆设精美舒适的宽敞车厢里,一只可爱的小狼和一只可爱的小豹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追逐嬉戏,乍看像靠垫的奶白色史莱姆被两头迷你骨龙欺负,肥肥胖胖的灰兔躺在主人的大腿上享受他的爱抚,热闹的阵仗简直和动物园没两样。
冷酷无情的魔王陛下不放心他的宠物们被一帮花痴女照料,索性一并带了来。
“小白,小黄,不许打架。”
听到这声呵斥,对座的女郎不禁露出嘴角抽搐的表情,尽管这丝毫无损她的丽颜。
晚夏的和风掠过翠绿色的原野,吹进马车,拂动灿烂的金丝和乌亮的长发。假如有画家能够将这一幕绘下,只有一个名词可以形容——绝美。
相对而坐的男女都拥有人世罕见的容貌,一如暗夜之子,一如阳光女神。也难怪骑士们争抢两边的位子,眼珠子不停地往里面斜。
唉,那个威姆王子真是舍得,竟然把这两尊天仙拱手让人!换作我,皇帝老子让位我也不干啊!
这是年轻的骑士共同的心声,常常相拥而泣,感叹自己的没福气,和美人们的悲惨命运。
他们不知道,“美人”的可怕真面目。
“哈玛盖斯,管好伊克和约克。”席恩将兔子转交给养子,朝饱受欺凌的史莱姆伸出手。眼泪汪汪的小东西立刻跳进他怀里撒娇,发出惹人爱怜的细细叫声。
轻拍它,席恩打量对面的绝色佳人,以一贯淡漠的语气道:“你的真名是?”真少见,有这样气质明朗的魅魔。
恶魔的长相一般都偏阴柔,伴随着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妖娆。
“辛西亚,我的王。”美女用歌唱般的语调回答。
“你们魅魔和男人上床,会不会觉得恶心?”席恩这么问不是出于内疚或同情心,而是纯学术的提问。虽然辛西亚不愿意的话,基于任务考量,他会换其他愿意的,或者做个漂亮的傀儡——法师最近在研究构装生物的制造。
“我们顺从自己的本能,尊敬的王。”辛西亚美妙的声音充满了韵律感,如此幻美的音色就足以激起大部分男人的征服欲,“对我们而言,人类的男子是食物,吃东西怎么会恶心呢?”
嗓音和内容的极度落差也足以使任何人打寒战,席恩却没有半点感触,只是理解地点点头:“原来如此。”然后他让宠物自己玩耍,摊开一本厚厚的地理志。
有此一行,其实超出席恩原先的预计。因为在被威姆强吻以前,他并不知道列文的遭遇,也就没想白送那个双性恋王子一个部下。查出一系列隐情后,他才顺水推舟,打算一口气解决强敌的威胁。
如果西琉斯被普莱玛斯并吞,威姆是可以作为傀儡君主享受他的荣华富贵,但席恩就没得体面日子过了。那蠢材的手脚也一点不利索,早被各国大使知觉。现在西琉斯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敌我双方都有了出兵的理由,情势一触即发。
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只要西琉斯没搬家,没一夜变穷。席恩也不想当它的守护神,他的计划是让普莱玛斯自己乱起来,无暇侵略。毕竟他不擅长外交,也找不出这方面的人才。
每到冬季,整个夏尔玛大陆都会进入停战期。这里的冬天非常冷,连最耐寒的北国战士也受不住,所以熬过秋天就行了。明年艾斯嘉大陆的战事要是还没结束的话,就再想办法。
而辛西亚不在他的计划内,至少不是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这不奇怪,没品位的魔王陛下看不出她有多美,也就无法推测会有多少男人为她痴狂。当然,如果她能让普莱玛斯帝国的皇帝和重臣们神魂颠倒,互相争得头破血流,他也是很欢迎的。
事实上,辛西亚真的有这个魅力。差不多所有的骑士都对她表明心意,愿意抛下荣誉和使命,带着她逃到天涯海角,是她私下笑着婉拒了。目前只有年纪已经不小的队长还在苦苦支撑。
烦哪。法师暗暗叹气:就为了这些无聊的琐事,他得扔下他做到一半的机关女仆,昨天刚刚收成的法术药材。即使浸在特殊容器里,效力还是会减弱。
突然,纤长优美的手指停在一页上,隐含不耐的银瞳也变得神采熠熠。
当车队路过一大片废墟,一声低喝毫无预兆地响起:“停下!”
骑士们还没反应过来,六匹骏马就硬生生停步,差点翻倒的马车里冲出一道黑影,眨眼消失在夕阳斜照的破败建筑群后。
“怎…怎么……”认出那位飞毛腿是谁,众人目瞪口呆:作弊啊?法师跑那么快!
席恩是作弊,他用了加速。
“快追上去!”队长急切地大喊:要是让人质跑了,他们全吃不完兜着走。哈玛盖斯探出头:“别紧张,主人是去采草药。”
采草药?众人将信将疑,还是队长先回过神:“不行!快追!可能会有埋伏!”
小心地将一株香气扑鼻的淡黄小花挖出来,不让任何一根脆弱的根茎受到损伤,再施了个[绝对冰冻],使这株稀罕的百里香保持最新鲜的状态,法师正要放进空间袋,似有所感地皱起眉。
好几只大脚丫,踩上了这片药草田。
该死的家伙!你们捆成一束也不及一片叶子宝贵!
“魔法飞弹。”
本来用睡眠术就能摆平,但为了避免这群混蛋进一步造成无法容忍的破坏,席恩用默咒射出一排光箭,把他们远远打飞出去。击破铠甲的威力完全不符合这最初级法术的强度局限,几名躲在暗处的法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魔力之音。”群体扰乱施法,再弹指丢出一个超大面积的蛛网术,搞定。
继续挖……
脚程不慢的骑士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一大团蚕蛹似的物事:“这是?”
“刺客。”细心地挑选完毕,取走了可以移植的样本,席恩也不再介意他们乱踏,“大概憋死了,不过保险起见,还是敲晕了再放出来,里面有几个法师。”
“是。”骑士们的态度恭敬了许多。在普通人看来,魔法师始终是个值得敬畏的神秘职业,这位原以为弱不惊风的皇子独力解决了这么多人,也令人刮目相看。
“主人,收获如何?”见养父回来,等在马车上的哈玛盖斯问。
“非常好。”席恩绽开难得的笑靥。
这一刻,魔王下定决心要保护西琉斯,直到他踏遍剩下的遗迹。境内的操法者被赶走或杀死后,有不少这样的法师塔和学院废弃。恐惧魔法,当地的百姓也不敢接近,所以里面的书籍、药草和法器可能都保存着。万一被卷进战火,或者被他国的法师捷足先登,他的损失就大了!
※※※
越过国境线,护卫的骑士才松了口气,和镇守边境的迪雷恩军团长会合。西琉斯王国东临大海,其余三面与三大帝国:普莱玛斯、坦丁和弗兰登接壤,可谓兵家要冲之地。而普莱玛斯的南面被高山阻隔,要从陆路南下只有通过西琉斯,因此历来战争爆发都是在这个倒霉的小国家,标准的“冲头”。国民固然因为发达的商业,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丰富的物产而生活富裕,但也流离失所,深受频繁的战乱所苦,两极分化极其严重,多亏了教团的精神束缚才没有内乱迭起。
也是西琉斯国小兵弱,如果能占据两国之间唯一的出口,位于屏风山脉咽喉要道的索非亚要塞,就能借助地势挡住普莱玛斯帝国的如虹攻势。从马车上下来,席恩就在打这座要塞的主意。
城防官迪雷恩看着辛西亚的火热眼神,给了他最佳的可趁之机。虽然只是微小的心理空隙,也足以让恶魔的触手钻进去,从内部侵蚀瓦解。
先在他耳边吐出**的呢喃:占有这个女人吧,她已经不是**了,本来就是献给皇帝的人质,你就算和她共度一夜,也没有任何人会发现。
堕落不分程度,**的齿轮一旦转动就无法停止。当辛西亚一脸餍足地从指挥官房里出来,席恩的暗示也完成了。这个暗示不会马上发作,会随着相思和挣扎日渐深厚,和野心一起发酵,在几天后冲破理智的防线。
客观的看,迪雷恩并不是一个**的男人,他年富力强,兼具野心和才干,也就有着寻常男子的弱点,和野心家难以抗拒权势的通病。等到普莱玛斯后院起火,他就会耐不住了。
“好吃吗?”魔王问。
“很好。”魅魔优雅地抹抹嘴,“我们也是有品位的,那男人就像一道分量十足的肉酱面。”
“接下来是个老头子。”
“没关系,他的地位就是最好的调料。”
三天后,他们来到了普莱玛斯帝国的首都卡隆,接受皇帝亚图鲁三世的召见。
走进宏伟的雕花巨门,席恩敏锐地感到有谁在注视自己,不是来自上方和两边的震撼视线,而是更清醒的,更具评估和打量意味的……在哪里?
当那感觉移至正前方,他看到了——
一双冰蓝色的眼眸。
罗兰·福斯!还有那个墨绿色眼睛的小女巫!
反射性地弹出冲击波,他心念电转:被发现了,得尽快了结这边的事,回去做准备。
“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参见陛下。”席恩按照西琉斯的礼节向皇帝致敬。
“远来辛苦。”随口回应,亚图鲁三世的目光始终留连在他身后披着面纱也美得令人心动的女郎身上,“列文殿下果真一表人才,难怪你的兄长如此看重你。你可能有点奇怪,他为何会送你和玛莲小姐来这里。其实他是特地将你送到我国深造,而玛莲小姐是我们重要的贵宾,所以你们以后就安心住下。”
“不,误会的是您,陛下。”席恩抬起头,收起恭谨的伪装,昂然站在大殿上,“还有我的兄长。我并不是代表他,而是代表我的国家,代表西琉斯的意志站在这里,我们不会屈服。如果您的消息够快,应该知道,我那位卖国求荣的兄长已经被我的母后软禁了,而我国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另外——”
在众臣压抑不住的喧哗声中,他取出几份文件,一一展示:“父王委托我全权代理的证明,冰晶矿三分之一转让的让渡书复本,我国和弗兰登帝国签署的攻守互助条约复本,南方商盟的经济制裁宣言,法师协会的转让接受和义务协助条款。”
递给脸色铁青的书记官,黑发皇子刻意用一种嚣张的口吻道:“啊,贵国兵强马壮,是可以轻易将我国踩在脚下,但你们能把全大陆踩在脚下吗?在我国拼死抵挡期间,其他国家也会做好迎战准备。今后不会有商船来贵国的东部诸港交易,我们拆了码头也不会让你们的海军靠岸,来自魔法之都萨曼的飞行要塞会开到你们头顶……”
“请…请冷静点,列文殿下!”外交大臣狼狈地叫喊。瞥见检查完文件的书记官点头,皇帝更加面无人色。一股急转直下的现实压力混合着非现实的恐惧,在陷入死寂的觐见室盘旋飞舞。
“我很冷静。”席恩淡淡地道,神态和语调完全不带虚张声势的成分。
他确实很冷静。众人带着战栗默认,脑中同时浮现自己被这位优雅斯文的青年扭断脖子的场面。就好象他只要动动手指,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无葬生之地。
怎么会这样……只是个小国的王子……
“列文殿下,虽然有关威姆殿下的事是事实,但我们也耳闻您在来的路上遭到坦丁帝国的刺客袭击。”
“呵。”席恩笑了,看着说话的情报大臣,“麦休大人,有句话叫做:‘要骗过敌人,首先要骗过自己人’。”
环顾了一圈,他以落落大方的态度道:“我不否认,我那位出生弗兰登帝国的母后有她的私心,但她也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如果这件事平安了结,她就可以压过我父王宠爱的薇莉尔夫人,重新执掌**。坦丁帝国的亚修拉陛下就算有些小小的不愉快,我们九国自家人,私下也好协商,不会伤了和气。”
“但你就别想活着回去了!”第一军团长莱门德忍不住大吼,发泄内心莫名的惧意。
席恩无趣地瞥了他一眼:“我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说着,他戏剧性地拉下辛西亚遮面的头纱,顿时艳光四射,照得每个人一阵晕眩。
亭亭玉立的女子拥有光滑如凝脂的肌肤,魔魅的金棕色瞳孔,光之洪水般的金黄色秀发沿着光洁的肩头滑下,在身体前后勾勒出迷人的曲线,她在世间唯一的代名词就是倾国尤物。
在场的男性眼中都爆射出精光,上首的亚图鲁三世更是差点失态得流口水。
“我和我亲爱的嫂嫂都没想活着回去,我们也不畏惧死亡。”年轻男子朗朗的声音穿透迷醉的浓雾,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没有唤醒任何一只雄性生物,“为西琉斯而死,是我们的光荣。”
“我不属于威姆·萨兰希尔·奥斯卡。”辛西亚适时响应,极具梦幻感的声线再次听傻了一干人,“我和列文一样,都属于我们的祖国。”
滴答。终于有几个意志不坚的贵族出了洋相,本人还没发觉。
糟糕,杀伤力太大了,他们不会一拥而上吧?惊讶的魔王陛下赶紧把部下包起来,这个举动打消了少数有识之士的怀疑。
“咳嗯,咳。”年迈的宰相最先拾回神智,大声咳嗽提醒某些大丢国家脸面的衣冠**,“列文殿下,这件事我们还要从长计议,您先别急,和玛莲小姐下去休息吧。”
“没问题。”席恩非常入戏地回礼,调整了一下腰间法杖的位置,道,“不过,有件事我要声明,我是个法师,而法师是不懂政治的。不是战就是和,这是我贯彻的宗旨。”
语毕,他自管自携着养子和部下离去。
※※※
当晚火起,这把爱情的大火,将普莱玛斯帝国的皇帝陛下烧成了灰烬。
亚图鲁三世是个好大喜功却只懂得酒肉渔色的统治者,朝野几乎由军方把持。子息方面,有一个六岁的小儿子和八个长女。迷上了今天来访的敌国美女,他不顾几位老臣的阻拦和应该遵循的礼仪,硬是把辛西亚抓进宫。而这也成为他的最后一夜。
轻松溜出寝殿,金发美人准确地找到负责王城治安的莱门德军团长,宛如受惊的小鹿般楚楚可怜地哭诉皇帝如何对她施暴,她又是如何艰难地逃出来,请求他将她救出魔掌,送回西琉斯。被热血冲昏头的军人一口答应,当下就带队离开岗位,和前来捉拿犯人的近卫军冲突。激战中,那个肇始者不知去向。
第二军团长韦沃站在孤儿寡母一边,其他高级军官也瓜分到了各自“效忠”的未来女王,一场后世称为[红颜祸国]的内乱就这么沸沸扬扬地展开。
远方,迪雷恩军团长也丢下他的职责和驻地,打着“勤王讨逆”的旗号赶来,惟恐迟了一步。
被重兵包围的府邸里,魔王一一清点宠物,询问养子有没有把他从国库和宫廷法师长家搜刮来的战利品打包好——来都来了,当然要带点土产走。
“辛西亚到了吗?”
“到~~”立下大功的魅魔应声出现,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将一帮男人耍得团团转带给她不亚于进食的乐趣。
再次确认了一遍,席恩点点头,打开次元门:“好,走了。”
没有直接返回国内,协助边境的守军夺下索非亚要塞后,他才回到西琉斯的王宫,正好赶上和父母兄长,以及坦丁帝国的皇帝一起喝下午茶。
“贤侄,你欠我一个交代。”
“很抱歉,亚修拉陛下。”在场唯一有心情品尝茶点的人礼貌地放下杯子,露出微笑,镇定地迎视准岳父威严锐利的视线,“我想母后已经对您解释过了。”
“是的,如果你也承认,我就不得不动用联盟法,处决某个叛国贼。”看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亚修拉只得暂时搁下疑虑,转向被侍卫牢牢扣押的长皇子。
威姆汗如雨下,浑身抖得像筛糠,即使他是王族,犯下叛国罪也只有死路一条。他此刻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不明白事态为何会演变成这样。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辛比奥四世。
这个人,真的是列文吗?
同样困惑的亚修拉和王妃箩拉缇丝纳闷的是这年轻人哪来那么大的本事,他们不知道原本的列文是怎么样的人。事实上,除了辛比奥和威姆,夏尔玛大陆的民众一开始认识的就是席恩·奥古诺希塔。
“王兄,你慌什么,这是我们一起想出的主意,不是吗?”席恩不动声色地帮兄长解围。
“啊?”威姆还没反应过来。亚修拉眯起眼:“列文,你是当真的?”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竟然包庇害他的人!
当然是当真,我才不要自己批公文。席恩在心里回答,表面装出诚恳的模样:“亚修拉陛下,是真的,我只有一半功劳。”威姆终于领会弟弟的意思,连连点头:“对对,我们是合谋,是演戏!”
“……”来回扫视,勉强相信列文是基于兄弟之情既往不咎,又想起他维护国家的义举,判断这至少不是一个敌人,亚修拉决定放下铲除危险人物的念头,留待今后慢慢观察,颔首道,“好吧,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善后我们会处理的,威姆你好自为之——倒是贤侄,你手脚可真快,什么时候达成了那么多秘密协议?”
“哦,那个啊。”法师笑着耸肩,和莞尔的王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是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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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强国普莱玛斯一夜间衰落,消息传开后,大陆各国都意识到:西琉斯王国的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民众把他当成从天而降的神人,顶礼膜拜。统治者们却知道事情没这么单纯,但他们也觉得列文像是突然崛起,事前没有一点迹象。仔细调查,他身边的人:哈玛盖斯、辛西亚、丽芙,以及后来出现的依路珂、格兰妮和修蒂玛,都是凭空冒出来的,完全查不出过去的经历,还真有点诡异。
因为是丑闻,西琉斯王室将列文的身世瞒得很紧,只能推测是秘魔岛的渗透。这么一来反而放心了,以秘魔岛的势力,绝对不可能对夏尔玛大陆造成什么危害,顶多和西琉斯算帐而已。
而且,列文是个值得巴结的人才,这点是无庸置疑的。所以国内国外争相把美貌女子塞进宫,希望获得他的青睐。
就这样,刚刚提拔了一批有实干才能的中下级官员,与势力膨胀的王妃制衡,以为能重回心爱魔法怀抱的魔王陛下,又陷入了红粉地狱。
“这个周末我要举办一场舞会。”
美丽的公爵小姐珍妮·帕特里克拎着丝绸**裙摆在梳妆镜前转圈,不满地盯着自己的腰身,拼命吸气让女仆为她束腰。
“您上个礼拜才办过一次,次数会不会太多了?”
“上个礼拜列文殿下没来。”
“噢,我知道,听说他不幸感染了伤风。”
“是啊。”珍妮气息不畅地回答,她脸上的红晕一半是出自迷醉和期待,“这太遗憾了!我想这次他会来,听伊莎贝拉说他的病好多了。”女仆同情地看着她快要窒息的小主人:“我认为您的腰够细了,放松点吧,我的好小姐。”
珍妮泄了气,接着又竭力挺直小蛮腰:“不行,如果我的腰身不能再细点,列文殿下会抱不住的。不,我需要减肥,这样殿下他才有力气带着我跳舞。”
“我怀疑。那位殿下已经柔弱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三天两头生病。好像是在索非亚要塞一战…什么法力透支了。他很有可能在舞会开场就昏倒。”
“没有关系~~我打赌每位贵妇人都乐意搀扶他。如果他能昏倒,被他当肉垫的女人一定是最幸运最幸福的。”珍妮满眼憧憬的小星星,向祖国的守护神祈祷心上人会不支昏厥并碰巧压倒她。
与此同时,某位病弱贵公子的寝宫——
“主人,请柬。”
“我病了。”言下之意:你给我想个病名,高血压心脏病小儿麻痹风瘫天花什么都可以。
讽刺啊,想当初他最痛恨自己不争气的破身体,如今他生龙活虎,却要装病逃避。
谁能告诉他那帮女人在想什么?
“……这个不能不去。”哈玛盖斯叹了口气,由衷同情他俗务缠身的养父,“是弗兰登帝国帕特里克公爵家的三小姐,而且您已经推辞了一次。”
性感得令名媛淑女们尖叫的修长手指合上书,冰镜般的银瞳不带感情地扫来。
“哈玛盖斯,我感觉很奇怪。”
“是的,我也一直在奇怪。”
席恩原本以为:装出奄奄一息快要嗝毙的模样就能吓退那些想攀权附势的女人,重新得回他的安宁。却没想到她们的热情反而更高涨,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这个美好的预期,只能证明魔王陛下有多么不了解女性心理。
再没有什么比柔弱的美男子更虏获芳心,这种病态的美让上至年长的夫人,下至青涩的小姐都心醉不已。肌肉强健的**曾流行过一段时间,但他们早就过时了。
引领潮流的先锋,又如何不万众瞩目。
从各种现象看,这种症候群还会持续很长时间,已经形成了“列文效应”。
也许我该编个意外毁容?席恩的目光一瞬间定在水果刀上,随即否决自己显然被逼得失去理智的念头。其实当初用装病推托就不明智,他用的是狼神使者的名头,而神子是不该生病的。幸好大家以为是上天不忍心他在这个尘世挣扎,想早早回收他,才会这样体弱多病,更热烈地想挽留他,没有穿邦。
继续深想拒绝的后果:那位公爵小姐带来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和驱不掉的香气,无数探病的女人,争奇斗艳,百花盛开……
小小的青筋浮现在额角上。
“我去。”
※※※
帕特里克家族是弗兰登帝国数一数二的名门,因此它在西琉斯王国首都雷因斯鲁的别墅也是不亚于王宫的宏伟壮丽。拱顶挑高的宴会大厅里,舞会准时召开。云集的上流人士都翘首以盼今晚的主客,女士们清一色腰肢纤细胸部丰满,可是连身子也弯不了。
当门口的接待大声报出列文的全名,现场一阵骚动。
席恩还是穿着裁剪合宜的高领绣银黑袍,腰间别着象牙法杖,光滑乌亮的长发瀑布般倾泄而下,衬得文雅俊秀的脸庞和两耳的秘银耳坠更为亮眼,黑与银两色被他穿得无比服帖,如同深幽的冬夜里最灿烂的星辰。
他身旁的女伴像是从森林走出的精灵,淡绿的秀发和深碧的眸子,自然的身段比在场任何一位小姐更苗条优雅,身穿性感的墨绿色晚礼服,开叉的裙摆下可见修长曼妙的腿线。
她叫丽芙蒂尔,据说是帮助列文殿下逃出秘魔岛的救命恩人,一个美貌不亚于神秘的女巫。
然而她的真实身份是精灵,出生于千年前的夏尔玛大陆,蓝橡树森林的幸存者。曾经和化名迪安的席恩一起冒险,意外身亡后被他复活。种族特征——长长的尖耳和哈玛盖斯的橄榄形瞳仁一样,被席恩藏起。(见番外《冰冷之炎,灼热之冰》
主办人珍妮·帕特里克小心地不露出对丽芙的敌意,像只快乐的小鸟般迎上前:“您能来我太高兴了,列文殿下。”
“得到您的邀请是我的荣幸。”席恩礼节性地轻吻她的手背,平稳淡定的声线不带刻意的虚弱成分,他已经觉悟无论他表现出什么样的形象,这些仰慕者都会诠释成“天哪!太迷人了!”。
是他落伍了吗?还是女人这种生物从开天辟地起就这样?
魔王陛下今年也一大把年纪了,他不认为自己会对一群黄毛丫头动心,一点也不。
公爵小姐继续表达她的欢喜之情,打量他的脸色:“您今天的气色…很不错。”神哪,为什么他还是这么苍白?她都天天为他的健康祈祷了!
是了,这就是她们坚信他病弱的原因——列文被牢狱生涯捂白的皮肤。
“我的病是痊愈了。”明白不和她跳一曲她是不会死心的,席恩朝丽芙一颔首,伸出优美得宛如艺术品的大手,“我能请你跳支舞吗,帕特里克小姐?”
“噢,太棒了!不,我是说,我很乐意。”珍妮开心得脸颊通红,行了个屈膝礼,将颤抖的小手交到他手中。
两人的共舞吸引了全场的注目,有嫉妒的、羡慕的、惊讶的、深思的……按照礼仪,席恩跳的是弗兰登帝国的宫廷舞,连同语言都是新学的。但只要他认真去做一件事,他就能做得很好。何况夏尔玛大陆的语言和他使用的古代语相差不大。
我现在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情窦初开的女孩晕陶陶地想,交错旋转的灯光更加深了她的迷醉。
搂着她的有力臂膀,男子潇洒卓然的舞步,都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她却完全没注意到。
但是当她和对方四目相对,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熄了她满腔的喜悦。
那双银亮的眸子始终无波无痕,仿佛冻结的湖面,漠然反射眼前的景象,却不透露一丝一毫内心的情感。
他看着她,心思却好象在遥远的彼方。
为什么?我还不够美吗?公爵小姐不知所措,既惶恐又不安,偏偏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因为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而且过去她一直觉得他淡然疏离的神态,从骨子里透出的孤冷,坚毅沉着的眼神和微抿的薄唇都是那么迷人。
席恩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珍妮立刻注意到:“您不舒服吗?对不起,请让我扶您下去休息。”
“好的,谢谢,我扫兴了。”席恩嘲笑自己,如果他真的身体不适,决不会表现出来,可是为了防止接下来一大帮女人邀舞,他只得装腔作势,真是愚蠢啊。
他的用语还是这么特别……珍妮着迷地想。其实席恩说话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直接而已。即使他嵌进了敬语和社交辞令,也学不会真正的委婉和由深厚教养沉淀的细腻。注重传统的老臣和不怀好意的人称之为“尚未摆脱未开化习俗的野蛮特征”,但女士们都喜欢他不矫柔造作又从容不迫的言行,清爽而斯文,就像围绕他的知性味道。最近还带起了法师热。
伴随相携离去的两人,四下响起一片失望的吁叹。
“您需要什么吗?”
“请不用担心,帕特里克小姐,我的侍从会照顾我。”
“那…我走了,您好好休息。”珍妮恋恋不舍地提着裙摆离开,今晚她已得偿所愿,所以不贪心。席恩靠着软垫,啜饮哈玛盖斯拿来的果汁,没有目送她。
“你可真受欢迎。”丽芙轻嘲,但她也婉拒了十位数以上的男人,没资格调侃。
“是列文的脸招蜂引蝶。”席恩淡淡地道,漫不经心地把玩杯子,想着大海另一边的局势。周围的喧闹在他就如无意义的絮语,丝毫不萦于心。
也没有任何需要留心的讯息。女人谈论的无非是目前流行的衣服、首饰、扇子、披风,头发的梳法和颜色的搭配,男人则高谈阔论政治和军事——非常粗浅的理论,连他都听得懂。
“列文哥哥~~~”
一个漂亮的淑女踏着轻盈的步伐走来,棕发打成可爱的小卷儿,使小巧的脸蛋更妩媚动人,澄蓝的大眼睛犹如清澈的泉水。
看到她,黑发皇子浮起一丝真心的笑意:“伊莎贝拉。”
她是珍妮的闺中密友,王妃的远房亲戚,算下来是列文的表妹。至今为止席恩在夏尔玛大陆认识的女性,除了凡公国的雪女王,就只有她还聊得来。因为这位小姐精通园艺,有个共通话题,脑袋瓜也挺聪明,性格干脆活泼。
“你又装病啦?”伊莎贝拉笑意盈盈地摇着小扇子,和其他仕女的羽绒扇不同,是雪松扇骨的折扇,透明的薄绿扇面上描绘着玫瑰花和卷曲的簇叶。
“什么装病。”长久待在浓香扑鼻的封闭环境里,席恩确实感觉自己得了香水过敏和幽闭恐惧症。
“哼,哼,你瞒得过别人,瞒不了我。”折起扇子,伊莎贝拉两手撑在他的膝上,靠近那张令人屏息的俊脸,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坏哥哥,珍妮为了你的病,可是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
“那你要告诉她吗?”席恩笑了,抚摸她柔软的卷发。看见这一幕的人都暗暗惊讶,不敢相信向来待人冷漠的列文皇子竟然会有这么亲昵的表现。
哈玛盖斯和丽芙却不奇怪,席恩他……非常喜欢可爱的东西。
伊莎贝拉小姐两鬓晃悠的发卷儿,红扑扑的小脸,大大的蓝眸,自然的甜软嗓音,撒娇而不做作的亲和姿态,都使她看起来……无比的可爱。
“不了,她会伤心死。我也知道你是不得已,比起和她吃饭跳舞,你更喜欢养你的兔子,看你的书。”伊莎贝拉叹了口夸张的气,随即说起来搭话的真正目的,“听说雪女王送给你一盆很珍奇的植物,我可以去你那儿看吗?”席恩双目一亮:“是吗?我不知道,当然可以。”
“还有这些紫叶木的种子,你帮我看看是真的吗,据说是以前精灵住的森林才有的芳香植物。”
“给我!”席恩还没表态,丽芙就一把抢过装种子的丝袋,打开一看,明媚的绿眸顿时涌现泪光,“是真的……”
“丽芙蒂尔小姐怎么了?”伊莎贝拉也没生气,伏在表兄耳边问。席恩不动声色地道:“想起她的家乡了,她的家乡有一种很像的植物。”
“哦。”伊莎贝拉没有被这么漏洞百出的话骗过去,也不追问,她早就感觉她这个表哥神秘得像天外飞人。女性的第六感提醒她不要挖掘,深知分寸的贵族小姐相信自己的直觉。
最重要的,她不想破坏两人的和睦关系。
所以她只是发挥她天生的可爱优势:“一会儿让我坐你的马车。”
“好好。”
※※※
摆在席恩面前的是一种叫作水晶兰的植物。晶莹而洁白的花朵悬垂于植株顶端,被一层层薄如蝉翼的透明白色叶片烘托着,整棵花通体雪白剔透,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如果不是指尖触摸上去有着清晰的花叶质感,真要怀疑是不是哪位名工巧匠雕刻出的杰作。
白皙纤长的手指流连在花儿娇美的蕊瓣上,像挑起**的下巴似的,微微抬起一朵花细看。
这么精巧,这么脆弱,好象一碰就会坏掉,伟大的自然营造出来的艺术品。谁也无法想象,如此干净美丽的植物是在整个森林最阴暗、最冰冷、最潮湿的沼泽里生长出来的。
不需要光,只吸取那些腐坏的生命养分就能成长,在黑暗里隐隐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就像他。
摩挲丝绸般柔软的花瓣,魔王浅浅一笑。
这才是小国的国王。
“好美……”伊莎贝拉想摸又怕弄坏,期待地问道,“列文哥哥,我可不可以带一朵回去种?”
“最好不要,有毒。”
“啊!雪女王怎么会送一盆毒花给你?”
“不经过特殊处理是提炼不出毒素的。”席恩的微笑隐含琢磨不透的深意。伊莎贝拉这才打消疑虑。哈玛盖斯端起花盆:“主人,放到坎菲斯旁边吗?”
“这个嘛,他大概不会喜欢。”席恩笑着斜了窗台上的盆栽一眼,摆摆手,“放在我的卧室里吧,随便找个地方。”
“哦。”
他?列文哥哥真奇怪,管一盆植物叫他。伊莎贝拉看着像是大树幼苗的绿芽,一道碗型的光罩包裹住它。这是席恩做的魔法灌溉装置,会定时浇水松土,提供充足的日光。
清风吹进房内,撩起薄薄的纱质窗帘,一个似真似幻的年轻男子就坐在流动的风里,隐约可见他身后开满了冬蔷薇的庭园。他深绿的短发随风轻冉,眼神清灵而深邃,朝她友善一笑。
“……”伊莎贝拉揉揉眼,再揉揉眼,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呵呵,伊莎贝拉,你很受植物欢迎哦。”席恩没漏看她的动作。
“列、列文哥哥,那边有个男的!”伊莎贝拉抓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坎菲斯,“在那里……咦,不见了!”
“坎菲斯还不能长时间显形,他是喜欢你,才跟你打声招呼。”
“真的有人!?”听出言下之意,伊莎贝拉兴奋得脸放红光,一叠声道,“他是谁?幽灵?树苗的妖精?”席恩点点头:“是树精,他的本体被砍倒了,这是新生的身体。”
“哇——世上真的有树精啊?我就是希望看到花仙子,才从小开始种花的。”
“一般只有树龄极长的树木才会形成精魂,花的生命太脆弱,除非是得到众神祝福的植物。比如被称为[冥王之雪]的冬落草,[生命女神之树]的木樨,[大地女神之泪]的紫菱花等等。”
“哦。”伊莎贝拉有点失望,但很快就被发现梦想生物的好心情冲淡,趴在窗台上,用喜爱的眼光凝视坎菲斯。放好水晶兰的哈玛盖斯端来茶点,菊茶、栗子派和樱桃馅饼沁人的甜香在房里飘荡。
窗外,气候渐渐变暖,早晨下了一场小雨,南方的天空还有些灰暗。法师特别开辟出来的药草田被紫藤树篱环绕着,花园里充满了雾、薄荷、百里香、星之草和月光花的混合药香,以及蔷薇甜美的芬芳。
远远的,传来女性清脆柔美的歌谣,为了即将到来的爱情祭典所唱的古老诗曲:
“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合,没有针脚和针痕的亚麻裙,穿上它,你就会成为他真正的恋人……”
依稀记得,母亲也有一件这样的裙子,粗糙的布料透出岁月的沉黄,用牢固的针线绣着迷迭香、百合和鼠尾草的图案。在父亲的祭日,她总会穿起来,用回忆的语调叙述让兄弟俩听厌的罗曼史,最后喃喃叨念为什么不是生了两个女孩,不然这件衣服就可以做嫁妆了。
[没关系,我来穿!]那个笨蛋弟弟总是自告奋勇,而聪明的哥哥打鼻腔哼出不屑。
一天,他问:[就算我们都是女的,你又要给谁?]
母亲愣了愣,没回答。
答案她回答了,在她把肖恩当成他,压进冬天的小溪里。
她没有淹死肖恩,淹死的是他。
寒冷的感觉也像冰水,将他淹没,又迅速被理智压回情感的深井,取而代之的是燃烧似的灼热感。
睁开不知不觉闭上的眼,席恩没有看到,有种凶猛的东西从他的眼底冲出来,尖锐而凄厉,仿佛一团炽白的火焰。
哈玛盖斯看见了,轻轻的,在杯子后面叹了口气。
“好了,伊莎贝拉,过来吃点心。”席恩扬声道,无懈可击的平静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带着无机质的稳定。
“慢点,我听到坎菲斯说话了。”棕发少女转过头,脸上还泛着可爱的红晕,看看餐桌,她体贴地笑道,“你们先吃好了。”
席恩一怔,第一次发现她垂荡的发卷是棕色的,和肖恩一样颜色,还有那种神情、语气……
每次以为他睡着了,肖恩也是趴在小木屋的窗台上往外看,看绿树蓝天,看鸟语花香,看欢腾的动物们,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闪动着憧憬的光辉,显然想出去尽情玩耍,又顾虑病弱的兄长,不得不待在屋子里照顾他。
这种体贴的态度,最令他恼怒。
[滚出去!]那时的他还没如今这么深厚的涵养,一发脾气就丢枕头,恶言相向,[想出去就出去,别站在那儿碍眼!]
[可是……]肖恩总会挣扎,虽然他的挣扎一向不持久。
[我不用你管!看到你就烦!]
然后那个笨蛋就出去了,像一只受伤的小狗,留下另一个口是心非的笨蛋坐在床上生闷气,咀嚼后悔和寂寞的滋味。
“伊莎贝拉,你真的很想要花精吗?”再次挣脱过去的影象,魔王笑起来,非常明朗快活的笑靥。古代龙的化身打了个寒噤,手里的馅饼差点掉下去。因为通常席恩露出这种表情,不是他扭曲的感性被刺激了,就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可怜的小羊少女,你保重!
“嗯!”不知那是魔鬼的笑容,喜出望外的伊莎贝拉重重点头。
“好吧。”席恩双手虚抱,掌心间浮现出一圈淡红色的光芒,中央悬浮着一枚像是植物种子的颗粒,有着接近菱形的棱角,黑得发紫,散发出奇异的美感。
“这是蓝薇花的种子,你把它种下去,七天后,会长出蓝色的小花。只要你的执念够强,里面就会诞生出一个符合你理想的花精,它会是你忠实的朋友,和你同生共死。”
伊莎贝拉振奋雀跃地收下这珍贵的礼物,情不自禁地抱紧他,欢声道:“谢谢你,列文哥哥!”
不必谢,恶魔的礼物是双刃剑。席恩心道。
伊莎贝拉,如果你是真心亲近、喜欢你的“列文哥哥”,我的部下也会真心对你,守护你一生平安。
但如果你背叛我,对我怀有恶意,她也会咬断你的脖子!
※※※
人不能做坏事,会有报应。
从第二天起,穿着缝好的亚麻裙装的女孩们就纷纷到访,奉上手工织就的毛衣、围巾、手套、腰带、袜子和毛绒玩偶,还有手工烘烤的各种甜点,亲手制作的一些小玩意,使法师不堪其扰。
夏尔玛大陆的爱情祭不同于艾斯嘉,在春夏两季,而是在初秋。取自爱情和秋天一样有收获也有凋零,带有无常的神秘感这个象征意义。对此席恩赞同,非常赞同。
爱情就和女人一样费解,比如这位站在他面前半天,既不送礼也不开口的公爵小姐。
席恩不喜欢羞涩的、文静的、矜持的女孩,因为他看不懂她们低垂的眼睛里闪动的光是什么意思,那比最艰涩的咒文更隐晦。他喜欢直接的注视,率真的大笑,如银铃般悦耳的嗓音——绯红害羞的脸蛋和端庄婉约的沉默令他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应对。
不过念在是伊莎贝拉朋友的份上,他还是礼貌地招待:“帕特里克小姐光临寒舍,有什么事吗?”
硬邦邦的。已经看出客人“有什么事”的哈玛盖斯和丽芙一齐叹气。
“我……我……”珍妮嗫嚅着,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突然背转过身,像只小鹿般跑了出去,“对不起!”
“?”一边想着应该读心省得烦,席恩一边转头征求群众意见。丽芙直截了当地唾弃:“你真是笨蛋。”哈玛盖斯体谅地笑道:“嗯,她是想…不,还是由她亲自告诉您的好。”
“??”席恩又想了半秒,决定放弃无谓的思考,“算了,那丫头浅薄得跟张白纸没两样,想必也没什么重大的事要告诉我。”他还记得铺天盖地的红玫瑰,莫名其妙的诗集,打成奇形怪状的蝴蝶结,充满抽象意味的古画——这些是那位小姐过去送他的礼物。
对女孩子而言就意义重大了!精灵少女瞪他,由衷同情那些异族同胞,竟然瞎了眼喜欢上这种迟钝差劲的男人。
“伊莎!”
正在为花苞浇水的伊莎贝拉冷不防被友人从后面抱住,手一滑,水壶险些掉在地上。
“怎么了,珍妮?”确定心爱的植物没有损伤,伊莎贝拉不意外地反手轻拍好友,“是不是被拒绝了?没关系,你还会碰上更好的对象。”其实她本来就不看好这段恋情,她那个表哥固然是极为优秀的男子,却太过沉迷于魔法,对异性毫无兴趣。
而且潜意识,她总是对他抱有一股隐约的畏惧,像是绝对不能违背,绝对不能触犯。
“不是啦!”认为友人乌鸦嘴的珍妮气急败坏地大喊,随即趴在床沿悲惨地大哭,“我没有告白,我说不出口!”
“哦,可是我记得你送给他心形的小饼干……”
“没有用!他当场吃掉了,也谢谢我,可是他根本就不懂!”越说越伤心,珍妮悲从中来,哭诉自己坎坷的求爱历程,“以前也是,我明明暗示得那么清楚:红玫瑰、同心结、情诗……他都当成普通的礼物!为什么?任何一位绅士都应该明白啊!”
就他不明白啦。伊莎贝拉无力地叹息,心里也觉得很奇怪:列文的表现像从来没被女性追求过——这怎么可能!他是那么英俊出色!
“乖,珍妮。”伊莎贝拉柔声安慰友人,好容易才让她平静下来,鼓舞她再接再励,“你再试一次,这次直接……”
“不行!”珍妮尖叫,音量之大令伊莎贝拉担心会震破花盆,“这太不像话了!我…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够疯狂了。昨天玛琳婶婶教训了我一顿,说我像个不知羞的野丫头,简直变得和大街上的贱民没两样。可是…可是我真的爱他啊!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爱他!”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看的男人全是呆头鹅,突然出现一只黑色的凶禽,当然一眼就抓住了你的心。
伊莎贝拉头痛地揉揉额角,实在很想劝友人罢手,她那位非常人的表哥决不是寻常女子消受得起的,即便珍妮被他接受,最后也一定会受伤。但是她又不忍心打击好友,珍妮虽然有点娇小姐脾气,但也天真可爱,善良美好,是名门闺秀里和有“怪癖”的她最投契的。可以的话,她也希望她幸福。
“好了,珍妮,这么颓丧可不像你。”拍拍友人抽泣的肩膀,伊莎贝拉想到一个点子,“列文哥哥喜欢植物,也对植物很有研究,我这里有盆黑布卡,你送给他。”
“我送过他红玫瑰……”
“是药草啦,平常的花他不懂的,只有药草他还会特别种起来,玫瑰他只会晾干了当施法材料。这种花的意思是[默默的爱]——怎么样,够含蓄,也够明白吧?”
“哇——伊莎,我爱你!”珍妮一把搂住友人。伊莎贝拉嘀咕:“对我倒说得出口。”
然而她失策了,席恩是知道黑布卡的药用价值,以及它的学名俗称,可是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花语这种东西。所以珍妮绝望地重复了送礼,被道谢,被送客的老章程,唯一的变化是心上人这次似乎高兴了点。
神哪!凄风惨雨的少女几乎要当场蹲下来哀泣:告诉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他才会明白我的心?
不懂的是她,美丽的公爵小姐不知道也难以想象,她自以为爱上的男人奇特的精神构造。
席恩的人生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他自己的,一半来自他的双胞胎弟弟。那光明的,充满了爱与信任的梦境,总是在他清醒的一刻折磨他,鞭策他理智地区分,避免沉溺。所以他本能地屏蔽一切善意,而对恶意就分外敏感。其中恐惧和仇恨令他享受,轻蔑和嘲弄使他不快。
而中性的情感——敬畏,让他感到舒心。
至于爱情就算了吧,他体味过那种将他的理智和判断烧成灰烬的情感,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决不会再一次飞蛾扑火,更不相信现在包围他的所谓爱情。
所以女孩们火辣辣的目光,全部在席恩心里那道厚厚的冰墙上碰壁,连一缕轻烟也没冒出。也许他还会怀疑她们想吃了他,事实上也没错。
幸好他后来拆了几封情书,得知她们在想什么东西。
噢,这就是世人的爱情了。瞥了眼镜中的美男子,再想想自己真实的模样,犯下的累累罪行,魔域之王感到一丝讽刺的娱乐:多么浅薄!
※※※
丰之月13日,席恩回到了自己的灵魂神殿。
每一位神祇都有一座对应的灵魂神殿,象征着他们的地位和神格。新生的魔法神还有一点特殊:他的灵魂神殿不止一个,有两个,其中一座是影神殿。原因是他正式升华时,有一位人类女性意外沾光,分到了他的神力。所以冥王死后,帕西斯等人杀上门才扑了个空,霍娜一直待在影神殿里。
“迪斯卡尔……席恩。”
红发女郎神情复杂地凝视曾经的爱人,他和她的记忆里毫无二致:蓝色衬银纹的天鹅绒长袍适宜地贴裹住修长匀称的身材,湛蓝的发丝如水披散,长及小腿,如同融化的蓝水晶,在烛光下荡漾着清冷的光辉。
象牙白的肌肤带着冰雕玉琢的剔透感,五官精致得不似人间的生物,一双深蓝的眼眸宛如远山冰雪消融而成的湖水,清亮明澈,却又深不见底。
他白玉似的双耳和怀里的灰兔一样纤长,平添几分可爱,柔化了刚硬冷漠的气质。
两人身处的是一间像家居室的房间,四壁铺着手工织就的羊毛壁毯,嵌着黄铜部件的银烛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黑曜石框的穿衣镜也镂刻着精细的花纹,角落一组古雅的米黄色橡木书架上摆满了包皮革的厚书,吊兰和几件小巧玲珑的装饰品恰当地点缀,空气里飘浮着药草和香料的气味,混合着红砖壁炉燃烧的木香,整个房间温暖、舒适、充满了女性温柔慰贴的心思。
因此,那个活像雪雕的男子自然和这样的气氛格格不入。
“看来你领会了[创力]。”也不说“你过得好吗”之类假惺惺的问候,环顾了一圈,蓝发神祇淡淡地道。
“是的,我在这里过得不无聊。”霍娜平静地回应,俏丽的脸庞也像戴上一层面具般看不出喜怒,“我的意识可以任意畅游三界,看到我想看到的事物,甚至是从未谋面的景象;我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东西,在这个空间里——但是我并不快乐。”
“你是囚犯。”席恩重申,隐含压抑的不快,“霍娜,你那时不该握我的手,不该被你愚蠢的爱情冲昏头脑。我是自认倒霉了,我们俩的联系解不开,希望你也能接受这个事实,你的情绪影响到我。”
“我不快乐是因为,我看不到你。”
“啊?”魔王发出一个愚蠢的单音。他相连的另一半走上前,抱起被他喂得圆滚滚的兔子,直直看进他的双眼,笑了:“我也是个法师啊,你应该能够理解,突然得到那么强大的力量,领会以前不能领会的层次,我有多么惊喜。”
魔法神在心里吐酸水:是啊,你幸运,我霉,我这辈子就没碰到过这么便宜的事。
“席恩,我能感应到你的情绪哦,你在嫉妒。”
“……”
“真是超级郁闷的男人。”霍娜斜睨他,抚摸毛茸茸的宠物,叹道,“哈罗西恩又被你喂得肥肥胖胖,这样下去迟早被你塞死。”
“说正题,霍娜。”席恩提醒。红发法师一脸认真地正视他:“我说的很清楚啊,我想见你,我只看不到你。”
“你要看我干嘛?”
“你真是……当然是因为我想你,喜欢你。”
不会吧!在这里也没得清净?魔王陛下感到五雷轰顶,天崩地裂,深切怀疑命运又一次捉弄他,存心以戏耍他为乐,把他过去背到极点的女人运一下子扭转到相反的极端。
抱歉迟了,他消受不起,不想消受,也无福消受。
他心已成灰,身体不再有情欲,要女人何用?
“听着,霍娜。”法师非常冷静地道,“你还没从那场疯狂的错觉里清醒,回头好好冥想,把那些杂质都去掉。首先——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我不是迪斯卡尔,虽然一开始就是我,但我演的是个不存在的人物;之后那个则是我的模拟人格,也是假的——你的爱情彻头彻尾都是虚幻!是你自己营造出来的!”
“我也跟你说过了,感情没有理论可言,只是个水到渠成的过程。”霍娜毫不退缩,“我很确定我还爱着你,至于哪个你,我没那么细腻,分不出也懒得分。”
“……你真不像个法师。”
“所以我原本是三流的啊,多谢你让我变成一流。”霍娜粲然一笑。席恩毒辣地道:“思想还停留在九流。”
“没有关系~~~我们心意相通,亲密无间,你迟早会被我拉下凡尘的,我衷心期待那一天~~~”
不行,我跟这个女人无法沟通。发觉再谈下去会忍不住掐断她的脖子,同时自己体验到死亡的滋味,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还死不掉,纯粹做白工,席恩明智地决定撤退,反正他不认为霍娜能真的影响到他。
“等等,席恩。”呼唤的声音有股力量,拉住他的脚步,“依路珂还好吗?”
“他很好。”席恩冷冷地道。霍娜盯着他的背:“那孩子究竟是谁?”
“放心,我没有让你怀孕,你现在的身体就像一扇[门],重生的神祇会借助你离开神之泉。”
“那……他是神吗?”霍娜惊愕地喃喃道。
“对,那小鬼皮死了,和上一世完全不同。”困惑地低语,席恩转过头,“他吵着要来看你,我会抽空带他来,希望你到时不要说出不该说的话。”霍娜垂下眼,神色沉郁:“我不会说的,说了也无济于事。虽然我希望你能善待他,但你不会听吧。”
“没错。”席恩爽快地承认,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深意,在影神殿,镜影的力量最强,他急着要走,“哈罗西恩就由你照顾好了。”
抱着舍不得男主人的兔子坐在床上,霍娜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告诉他,在他们双手交握的刹那,他的所有经历她都看到了——这只会使事态恶化,席恩会以为她在怜悯他。
那个高傲又自卑的男人,简直比一头驴还难拗。最糟糕的是:他还没察觉,也不承认自己的自卑。即使她指出了,他也会用那种纯粹理性的口吻说:[不,这不是自卑,是自知之明。假如没有漂亮的容貌,显赫的家世,丰富的学识,强大的能力,你还会爱我吗?你会被我吸引吗?不,你不会。就像你不会去注意路边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一个丑陋的驼子,一个麻脸的病孩,哪怕他们有着美好的内在——这就是现实。何况你一开始爱的就是一个海精灵王子,你是不算数的。]
霍娜不否认自己有着女人共有的虚荣心,当初也确实是被迪斯卡尔吸引,但是感情深到现在的地步,那些都无所谓了。她爱的是席恩,他的内在。就算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她也会像法娜一样,亲吻他脸上的伤痕。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他不再相信,不再期待。以她的分量,也根本无法撼动他。
这样下去,他会害人害己。尽管不甘心,也只有把宝押在他那个弟弟身上。
必须尽快领悟更深的[力之本源]。法师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坚定地打气。她目前的程度只能观望、体验现世,还远远不能干涉。要设法突破这个瓶颈,与肖恩·普多尔卡雷取得联系,求他拉他的哥哥一把。
因为连他也收回手的话,席恩就真的没救了。
※※※
重新附体的瞬间,能量流动形成的冲击传遍全身,他静静地吸气,吐气,等待不适感平息,然后缓缓睁开眼。
对上一双溢满担忧的蓝眸。
“列文哥哥!”
“伊莎贝拉。”席恩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打量四周:是他的房间,她怎么进来的?
“对不起,我没拦住。”站在门口的哈玛盖斯歉然道,解开了他的疑惑。伊莎贝拉也很不好意思:“别怪哈玛盖斯,布里安生出来了,我急着想让你看看。”
“布里安?”席恩没漏看她肩头美丽的小生物,眼神微微软化:看来这女孩的确不是别有居心地接近他,“恭喜。”
“嘿嘿。”伊莎贝拉开心地笑了,随即露出真切的关怀之情,“列文哥哥,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啊,哈玛盖斯没对你说吗?我在午睡。”
“可是你刚刚好象死掉一样,我觉得很不对劲。”
再次体会到女性是一种不能掉以轻心的存在,席恩暗暗警醒自己。他灵魂出窍期间,列文的身体还是有生命反应,而她居然说他“好象死掉一样”,直觉惊人!
“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刚刚是在冥想。法师精神专注到一定程度,就能脱离肉体,自在翱翔。”席恩半真半假地道。伊莎贝拉将信将疑,她不认为这个表哥会信口开河,但这还是太神了:“骗人。”
“不信?你朋友家的狗刚生了六只小狗,不信你去问。”
“啊——爱丽丝生了?”伊莎贝拉这才信以为真,满心佩服,“列文哥哥,你好厉害!”哈玛盖斯抹脸。席恩毫不心虚地接受她的盛赞,像发现什么新鲜的事物般,摸摸她耳边蓬松的卷发:“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你的发式和那只狗一样。”
“可恶!你竟然把我比喻成狗!”伊莎贝拉气恼地捶他。布里安慌张地围着她转,不知是帮新主人,还是真正的主君。
“好了好了。”握住她的小拳头,魔王露出真心的欢容,“一起喝午茶吧。”
※※※
喝着主人亲手泡的美味红茶,伊莎贝拉却愁眉苦脸:“列文哥哥,你真的不喜欢珍妮吗?”
“哦,她喜欢我?”席恩对这个话题很不耐烦,他已经受够了他的烂桃花运,“请问她喜欢我什么地方?”
“你有很多地方让人喜欢啊。”伊莎贝拉吃惊他的问题,接着认真想了想,“我承认,珍妮应该是被你的外貌气质吸引,但深入交往,你们会更认识彼此,了解彼此。”
关键就在这儿,我可不认为她能接受真实的我,而我早已把她看穿,对一张白纸毫无探究的**。
“伊莎贝拉,我有未婚妻了。”临时想起另一张白纸,拎出来当挡箭牌,虽然可能薄了点。
果然伊莎贝拉满脸惊讶:“这不是问题,列文哥哥,你可以娶三个妻子,地位不分高低——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到底是从哪个原始部落跑出来的?
“不知道。”席恩笃悠悠地喝了口茶,他政治课全在下面看魔法书,“就算我娶了她,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希丝蒂亚是个刁蛮的女人,而我不会理会这些闲事——你忍心?”
“这……”伊莎贝拉迟疑了,用接近求恳的目光看着他,“列文哥哥,你真的不喜欢珍妮?一点点也不动心?”
“对。”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伊莎贝拉颓丧地叹气,喃喃自语:“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一点也不动心,她是那么美。”
“美?”席恩失笑,“要是美丽就能让我动心,也轮不到她。”伊莎贝拉语塞:对了,辛西亚、丽芙、佛雷恩伯爵小姐……他身边每个女人都比珍妮美。就连他自己,也胜过她可怜的朋友。
“那你有喜欢谁吗?我看你对丽芙蒂尔小姐她们也没什么特别的。”
“魔法。”
“……”珍妮,你还是放弃吧!他根本走火入魔了啊!
“亲·爱·的·表·哥。”伊莎贝拉一字一字地道,“我喜欢花草但也从来没想和泥巴结婚,你不觉得你太入迷了吗?”席恩轻笑出声,逗弄眼前的少女让他感觉很有趣。
宛如冰下流水的笑声令少女的心漏跳一拍,那冰融般的笑靥也使她的脸上泛起热潮。
不行不行,伊莎贝拉!棕色的发卷剧烈摇晃,象征着主人内心的动摇:你不是计划好了,要找个老实敦厚,尊重你兴趣的男人共度一生,这个人不老实不敦厚,冷漠孤僻,又是个魔法狂,绝对不能陷进去!何况珍妮喜欢他,你这是背叛朋友!
“怎么了?”席恩奇道,好端端的当起摇头狮子来。不过她这么一摇,就更像那种耳朵长长的狗了。
“还不是列文哥哥你的脸太引人犯罪!”伊莎贝拉低吼,心跳还有点急。席恩脸色一沉,好心情被这句话破坏大半:“伊莎贝拉,你是个有内涵的女孩,怎么也拘泥于皮相?难道你喜欢绣花枕头?”
“不。”伊莎贝拉镇定下来,和他一样纤长优美,因为摆弄植物而有些粗糙的手指端起茶杯,注视杯中潋滟的琥珀色液体,“我对外貌并不看重,我的理想是找个好男人,一起开个花店,而不是作为政治棋子,身不由己地过一生。但我毕竟是个凡人,看到漂亮的长相也会喜欢。当然,这种喜欢不会长久,如果是草包,幻灭得就更快了。”
“这样啊。”席恩若有所思,他第一次和一个异性平辈交谈,给了他一些新的启迪,“我的某些想法可能偏激了——伊莎贝拉,你想当花店老板娘吗?”伊莎贝拉浮起落寞的微笑:“是啊,很不切实际吧?”
“没什么不切实际的。”
“列文哥哥,我是勃朗克家族的次女。”伊莎贝拉苦笑,习惯了对方的没常识,“虽然我的家族没有珍妮家势大,也是我国的名门望族,我的婚姻不由我做主,我也不能任性。说不定我还会和珍妮一起嫁给你,到时就要请你多多关照了。”
“他们好象以为用裙带关系就能摆布我。”席恩嗤笑。
“啊?”
“没什么,伊莎贝拉,你想必也清楚,他们现在就等我点头而已。坦丁和弗兰登实力相当,要压下对方都差一口气。”席恩徐徐倒茶,银瞳被如雾的香气模糊了思索的冷光,“坦丁的盟友是罗亚,弗兰登的盟友是萨曼。”
伊莎贝拉感到一股战栗的寒流在背部游移,突然的醒悟闪电般照亮她的脑海:这个人是对政事不关心,严重缺乏王族应有的常识,但是所有的动态关窍他都心里有数!
魔王朝她绽开爽朗的笑容:“我记得你家没有兄弟参军,是吧?”
※※※
丰之月17日,坦丁帝国和弗兰登帝国在边境发生摩擦,战事进一步升级,最终演变成四国混战。普莱玛斯帝国一乱,有军事力量出征的国家都想乘虚而入,其中也有一劳永逸解决这个威胁的正面因素。而它们要开进普莱玛斯,照样要通过西琉斯。偏偏西琉斯王国的实权者列文皇子似乎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眼看那边有熄火的迹象,两大帝国决定:先扫除门前的阻碍。
反正西琉斯是小国,不足为虑,后方也需要稳定——巧妙地利用这种心态,某个擅长挑拨离间的人再次掀起战乱。当战火正旺时,变故又横生。弗兰登帝国的盟国:中部的魔法之都萨曼正式和西琉斯签定了冰晶矿的割让协议,退出了战斗;而罗亚的国王遇刺,六个王子为了争夺王位爆发内乱,罗亚也退出联盟。原本情势不利的弗兰登因此获得喘息之机,打得对手节节败退。决定性的一役,卡德莱特平原狙击战中,西琉斯的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亲率五千骑兵和两百名来自萨曼的魔法师突袭了弗兰登军的右翼,重伤御驾亲征的皇帝鲁道夫二世。之后,在他委任的外交官高明的调停下,三国签署了为期五年的互不侵犯条约。
经过这场大战,坦丁和弗兰登的根基虽未断,短期内也确实无力再战;由于许多高级军官阵亡,国内还势必有一次势力重组,只得咬着牙忿忿不平地签字,深切后悔之前为何不铲除这个危险人物,而是抱着小觑他的心态试图拉拢。
于是,尽管是单脚立于白刃上的和平,列文皇子也终究是得回了他的太平。他估计会有两、三年安宁日子可享,而在他的煽风点火下,艾斯嘉大陆的战局也不会拖那么久。
“列文哥哥!”
厚重的花边长裙随着奔跑泛起涟漪,露出两只沾着湿泥的小牛皮靴,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攥紧流苏毛织披风,少女穿过花园,远远望见伫立在大理石喷泉旁的青年,他被生着青色薄翅的风精,双臂有银鳞的水精和褐色皮肤的土精包围。手捧水瓶的人鱼像在水珠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一道亮丽的彩虹延伸到池边。几只麻雀啄食散落的谷粒,毫不惊慌地瞅着来人,它们闪亮的羽毛已转变成秋季的颜色。
对这类光景早就司空见惯的伊莎贝拉拍胸调整呼吸。席恩散掉手里的魔法元素,弹出一缕风,卷来被她丢失的宽边羽饰帽,戴在她结了许多小辫的棕发上。
“你今天的发式更可爱了。”他笑道。
没有回应他的取笑,伊莎贝拉抬起头,离别的话语在喉咙口哽住。看到她的表情,席恩一怔,微微侧首:“怎么,你怪我?”
“不是。”伊莎贝拉啼笑皆非,“我的国家要侵略你的国家,你反击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怎么会怪你,是……我要走了。”语尾带起一抹不稳的颤音。
“哦,我正要跟你说。”席恩递给她一封介绍信和一枚枫叶形状的白金胸针,“我和花都的瑞维尔总督联系过了,他保送你进芳草学院的园艺部。以你的水平,最迟两年就能毕业。你朋友我也在欧蕾莎音乐礼仪学院安排了席位,对面的商学院聚集了全大陆的金龟婿,对目前的帕特里克家正是急需。两所学院离得很近,往来方便,那里的法师协会分部也有传送法阵,你们周末可以来看我。”念在伊莎贝拉的份上,他也不介意那位玫瑰小姐了,毕竟她白送了他不少施法材料。
“……为什么?”
“这是很划算的买卖,放弃一个女儿,换来我这个强力臂助。你父亲很聪明,所以你回去就会被他兴高采烈地拥抱,送上祝福,打包扔进马车。”
“你个人没有任何好处。”伊莎贝拉静静指出。席恩也直直注视她,半晌,低声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帮你,我以为我已经和仁慈心无缘了。”
伊莎贝拉笑了,她明亮的笑靥与灰蒙蒙的天色呈现鲜明对比。
“列文哥哥,我会来看你。”
席恩默然,看看她,再看看她肩上的花精,闭上了心灵的窗口。
“祝你幸福,伊莎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