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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我受到了淳朴祖孙倾其所有的热情款待,次日我便离开了哈剌温山,一路赶到离哈剌温山最近的暗卫所在地漠河。
临行前,我将身上的银票都留了给那孩子。
饶是如此,依旧觉得救命之恩难以言谢,我记下了他祖孙的姓名,到达漠河后,我将他们名字交给当地暗卫,要他们接这祖孙来,照顾他们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话,好好培养那孩子。
四叶妖花我亦交给他们,连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马传递,送至应天黔国公府驸马手中。
离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寿礼吧。
这驸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马,离开。
扬鞭疾驰,风扯直长发,扯回昨日记忆。
昨日,那孩子听到我的回答后,大惑不解,想了半日,问我:“姐姐你爱他,是么?”
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问出这般话来,我几欲失笑,然而最终我没能笑出来。
我爱他……是么?
这些年,从湘王宫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侧,燕王府,紫冥宫,妙峰山,大漠鬼城,夹河战场,云南,湖北,山东,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无论怎生艰危时刻,他都在我身边,我不在时,他走遍天下寻我,从未曾有一刻放弃过追随,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惯见的景色,习惯至,仿佛那是另一个我自己。
然而现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袭来,我停下马,抱紧双臂,这半年多来,我总是不自觉的摆出这个姿势,似乎只有这样的姿势,才可以抵御离开他后我的空虚和苍凉,我终于知道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风却又无处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搁浅的鱼无力挣扎,身周一切看来茫茫如雪野,留我独自徘徊,我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维持表象的平静,却无从抵挡心深处,万蚁咬啮的疼痛。
于是我知道,这些年,沐昕令我习惯的存在,让我忘记思考我对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迟很迟,挽留不及的终于知道。
我爱他,是的。
如同当年,我爱过贺兰悠。
当年,圆月下作天魔舞的银衣少年,是我少年记忆里瑰姿艳逸的梦,那梦被血色浸染过,被黑暗吞噬过,被暗昧遮蔽过,多年后再展开细览,已不复当初模样,而那羞涩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当年初见,贺兰悠君临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权欲,生发如春草,不动声色而又坚定的,铺漫了整个武林。
自他当上教主后,紫冥宫一改当年不问世事,悠闲世外的作风,将权力的触角,探入每股势力每个帮派,将本如散沙的帮派势力,以权争,暗杀,挑拨,合纵连横,势力牵制等种种手段,分别对待,逐一击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转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鹫骑,带着肃杀与寒烈的气息,飞临苍穹,黑色的翅影张开,笼罩了整个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阴影里颤栗,跪伏仰望着他的温柔微笑,和微笑中温柔发出的杀戮指令。
他不惧于流更多的鲜血,去加固他统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刹前羞涩微笑,明媚动人如处子,一刹后他的命令,将犹自沉迷于他明丽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们,搩成肉泥。
对于诚服的人们,他温和至近于谦虚,对于悖逆的人们,他阴狠至近于魔神。
而我,看着武林君王贺兰悠一步步登临他的高位,修长背影逐渐消失于我的视野,如同当初隔着门缝看见父亲满面珍爱在谨身殿抚摸宝座扶手,心生无奈的苍凉。
你和我,终非同路人。
马车底,圆月下,相见一刹的铭记终生。
却最终换得一个无奈转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将那梦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开启。
……
从哈剌温山下来,我突发游兴,想去看看当年那个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儿塔娜。
草原的形势,这些年也算风云变幻,贵力赤在东蒙古首领阿鲁台支持下,袭杀大汗坤贴木儿,废元国号,城鞑靼,封阿鲁台为太师,索恩为太尉。
据留驻草原的暗卫线报,杀坤贴木儿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鲁台也不是贵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这个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阴狠,有此一举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担心那个视她的少爷为天边雄鹰草原豪杰的塔娜,当心中膜拜的英雄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对于向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来说,意味着什么?
总觉得索恩那样的人,不会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劝劝她,带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实也有避开贺兰悠的意思,他近期举动频繁,今日在山西吞并帮派,明日在河南巡视分舵,虽说并不大张旗鼓,但暗卫的线报里可以看出,他足迹几乎也遍及全国了。
他最先去的是云南,并放回了原被掳走的都掌蛮人,自那年金马山紫冥大会后,虽说沐昕和贺兰悠没有谈成都掌蛮人问题,但那次之后,紫冥教停止了掳劫都掌蛮人,这些人回到家乡后,对自身经历缄口不言,无人得知,贺兰悠到底用他们做了什么。
贺兰悠每到一处,并不接见人,只由手下护法出面,自己却数日踪影不见,别人殷勤探问,都说教主静修练功,不见外客。
我听到这消息时,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还似无情,到头来,相见争如不见。
永乐元年的除夕夜饭,我在马背上啃着干粮渡过。
长空下连天衰草,断雁西风,我倒骑马背上,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干粮,注目远处蒙古包前艳红跃动的篝火,看着盛装的牧民进进出出,端着烙饼和手把肉,年轻人勤劳的打扫自家的牛犊圈和羊圈,老人们细致的点数牲畜,点燃长命火,祈祷着来年牲畜更加肥壮。
蒙族的除夕称“白月”,亦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人群里洋溢着喜气,黑红的饱经风霜的脸,在这一日也皱纹舒展。
我淡淡的看着,不是不欣羡那份温暖和热闹,只是更宁愿自己一人体味这份寂寞。
马却突然不安起来,轻轻的瓟着蹄子。
我垂首一看,却是只小羊,洁白一团,缩在马蹄之侧,咩咩的叫着。
皱皱眉,我下马,将那羊抱在怀里,蒙人风俗,“五畜过年”,畜牧为生存之本,牧民对自家的牲畜极有感情也极其重视,其间也衍生了一些风俗,除夕之夜,必须把自家牲畜点清,一头也不能缺,如有缺的必须找回,否则视为不祥,这头羊想必是跑丢了的,主家定然找得着急,看来不想掺和,也得走上一遭了。
果然,那片蒙古包里,有一家正着急的一遍遍数羊圈里的羊,又去别家寻找,见我一个陌生汉人女子过来,都警惕的看过去,我将抱着的羊举了举,一个中年女子举起双手,欢呼一声,扑了过来。
于是,我再也无法却过热情游牧民族的好客之意,被硬拉进帐篷,一同欢与盛宴。
盘腿围炉坐在地毡上,畅饮奶茶,吃主人献上的奶皮,奶油,酪酥,接过酒时一起敬天敬地敬祖先,抓起犹带血丝的手把肉便咬,油滴滴的也不避让,我的深谙规矩和豪放旷达让老牧民越发喜欢,拿起火不思,开始弹唱,先是些谢天谢神的欢快曲子,慢慢的,曲调竟渐转悲伤。
我有些诧异,原本浑不在意,当下便竖起耳朵仔细听那歌词,隐约听出是唱一个姑娘,自小离家,侍奉草原雄鹰,生死相随,并做了英雄的妻子,然而雄鹰变成了恶狼,妄想着更多的欲望,在一次争权夺利的战场,姑娘挡住了飞向恶狼的长矛。
老人唱:蓝天下恶魔张开了翅膀,锋锐的翅尖穿透洁白的胸膛,姑娘的鲜血在碧草间流淌,来年的花是否更加芳香。
凄婉的曲调,优美的词句,动人的故事,我却越听越是心惊。
老人一曲唱毕,悄悄拭泪,其余子侄,皆有悲伤之色。老人过了半晌才恢复过来,歉然向我致意,我环顾四周,缓缓道:“你刚才唱的,是真事么?”
他们默然,神情间却已作了回答。
我又道:“那个为恶狼舍身的姑娘,是叫塔娜么?”
主人们齐齐大惊,那中年妇人急急问:“姑娘你认识塔娜?”
我点点头,道:“当年有一面之缘,此次便是来找她的。”
那女子黯然道:“姑娘你来迟了……”
从他们的述说中,我听到一个普通而惨烈的爱情故事,如那歌中所唱,塔娜后来嫁给了索恩,成为他众多妻子中排在最末的一个,然而婚后,她一日日消瘦,心事重重,再不复当年英气,只是对部族老幼都很眷顾,从不吝伸出援手,今天我遇见的这户人家,便曾经受过她恩惠,低层牧民并不知道塔娜死的真正细节,他们只是在听闻塔娜死讯后,纯朴的,真挚的,用自己所能表达的最淋漓尽致的方式,去哀悼纪念那个芳魂早逝的英烈女子。
我怔怔坐在火塘前,想起那个和我在大漠月下共乘一骑的女子,想起我曾依靠于她纤细有力的肩,于她淡淡的乳香清甜气息中,我曾无数次放心入睡,我是如此信任她的人品,即使,那时我是她的阶下囚。
而今,在我远离故土的除夕之夜,陌生人的蒙古包中,我意外听见了她的消息。
她终于为情而死,死在爱人的怀抱里,这对于眼见丈夫利欲熏心日夜堕落,眼见草原雄鹰真的成为食腐秃鹫而无限痛苦的她来说,是不是另一种完满和解脱?
可是,我依旧,为你不甘。
……
次日,我离开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们买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饰,主人无论如何不肯收我的银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热情,便也一笑作罢。
换了衣服,问明了太尉索恩大帐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骑,疾驰而去。
索恩现在今非昔比,大帐好生气派端严,我只眯着眼睛数他大帐周围的妻子们住的帐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只。
下马,将马栓在避风处,我抹了一把黑泥涂在脸上,又将头发打乱,袍子也用泥土弄脏,总之怎么邋遢怎么来,然后,大摇大摆向大帐行去。
刚至大帐前,便被骑兵卫兵拦住,大喝:“哪来的野小子,看清楚,这是太尉大帐!”
我傻傻冲他一乐:“太……尉?太……累?”
“哈!”听见声音聚拢来的卫兵们乐了,“原来是个傻子。”
有个年纪大些的卫兵,倒颇善良,上来挥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走走,小心惊动太尉,杀了你。”
说着便推我向外,我真气一沉,他推了一推没推动,讶然道:“小子倒有几分蛮力。”
我呵呵傻笑:“力气……力气……摔跤……我会摔跤!”
“摔跤?”卫兵斜着眼睛看我,“你是来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这风一吹就倒的草条儿?”
我笑着指他:“来……你来……”
“我来就我来,”那卫兵满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过来,其余卫兵哄然一笑,乱哄哄嚷:“摔趴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个好心赶我走的卫兵,追着说了句:“答奚巴特尔,下手轻些。”
答奚巴特尔大剌剌点点头,鼓起满身肌肉往我面前一站,伸手就来按我肩膀。
他双臂极有劲道,虽未练过武功,但双臂下压之势,竟也风声呼呼。
卫兵们大声叫好。
答奚巴特尔手指未至,我双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后,手腕一翻,他已经远远飞跌出去。
撞入人群,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远才停下。
满地大声鼓噪的卫兵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好一片死寂的安静,卫兵们都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才有人大喝道:“我来!”
这次站出来的,更为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虬结如铁,乌黑油亮,看卫兵们的重又焕发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侪中神勇之辈了。
不过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敌。
一个四两拨千斤轻松将他拨出好远,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来来……都来……”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都扑了上来。
于是不出一刻钟,满地横七竖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群里负手来去,踢踢这个,拨拨那个,不住声唤:“起来!摔跤呀!”
聚集的卫兵越来越多,前来挑战的人也越来越多,围成一圈的摔跤场中,不时传来后背着地的吧嗒声响,我的身手用来摔跤,自然游刃有余,踢、绊、缠、挑、勾之类的标准摔跤动作,我使来便无人可挡,随着一个个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声也越来越响,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见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胜之心,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却渐渐不耐,怎么还没来?
当我将第三十一个人摔倒在地时,哄闹的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好身手!我来会会你!”
我心中一喜。
人群忽地一静,然后便如潮水般分开。
人群后,大步走来的皮袍贵族男子,鹰目浓眉,英俊而目光隼利,正是索恩。
一别数年,他微胖了些,留了两抹淡淡胡须,肤色也细腻了些,看来养尊处优的北元贵族生活,较之做宋怀恩时的普通百户,要舒适多了。
他似是被一地摔倒在地的卫兵激出了兴致,目光炯炯,饶有兴味的盯我一眼,招手道:“傻小子有几分力气,来,和我比划比划。”
我慢慢走过去,他漫不经心的将外袍一脱,笑道:“摔倒我这许多的好儿郎,算你的本事,来,咱们试试,你若赢了我,赏你!”
卫兵都欢呼起来“太尉出马,必胜!”
索恩爽朗长笑,大笑声里,双臂一抡,抱向我双臂。
我手腕反搭。
他目光一闪,突然横跨一步,左足微曲切入我双腿间,双掌如游蛇,绕着我双臂,迅速按上肩井穴,指力一生,便要狠狠下戳。
已然不是摔跤的手法。
我手臂一抬,让开肩井,反肘沉腕,抬掌之间已卡住他的脖颈。
却也不是摔跤技巧。
惊呼声里,两人臂互勾腿相绊,纠缠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在我耳侧狠狠道:“你是谁?你,不是傻子!”
我微微一笑:“只有傻子才看人是傻子。”
他怒哼一声,道:“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太师派来的探子!”
我道:“索恩,很久不见,你还是这般城府深沉,阴险奸狡。”
他的双眉虬结而起,不确定的道:“你——认识我?”
我却已不耐烦和他多话,冷冷一笑道:“故人重来,欲索一掌之辱,并代塔娜,讨回一个公道。”
他目色一变,脸色一白,惊声呼道:“你不是——你是——”
我已左掌一紧,扣住他脉门,右手指尖一弹,一缕指风直射他下腹至阳穴。
“娶十一房妻妾是么?享尽齐人之福是么?从今天起,你就对着女人们干吞馋涎,为塔娜守节吧!”
……
塞风呜咽,残阳如血。
我立于一处光秃秃的平地前。
说是平地其实不准确,那一处地势略低,土质板实,寸草不生,较周围地面,很是不同。
老牧民扎尔赤兀惕站在我身侧,那晚我便是在他的帐篷里听说了塔娜的死讯,他指着微凹的地面,低声道:“就是这里。”
蒙人风俗,重厚养薄葬,不设坟头,尸体深埋地下,以马踏之夷为平地,塔娜因为是为索恩所死,索恩为她举行了厚葬,以香南木为棺,中分为二,刳削出人形,大小长短,仅足容身,然后将尸体以貂皮装裹,置放其中,再以黄金为箍三箍之深埋,以千骑踏平地面,杀一骆驼幼羔于其上。
来年春草再发,移帐而去,无人知她所葬何处,若需祭祀,则以所杀骆驼之母为向导,根据其徘徊踯躅悲鸣不已之处,便知尸体所葬之处。
此时塔娜逝去未久,大帐未移,是以寻起来还算容易。
立于坟前,我低低道:“去吧,努力忘却吧,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世间爱恨,不过虚妄。”
索恩,已经终生不能人道了,塔娜,你高不高兴?
那日我以重手法截断他至阳穴脉,再将他摔倒在地,拍手大笑:“你输啦……”然后扬长而去,卫兵还以为他真的是摔跤输给了我,自然不会去追究,只顾着去扶起索恩,无人理会我的离去。
塔娜,昔年匆匆一会,今朝,再次匆匆一别,此生,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恩怨已结,再无牵念,尔奔天堂,我奔天涯,浮絮飘萍,各自走好。
……
永乐二年,从春到夏,被我消磨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走过落日长河景色壮美的斡难河,走过号称蒙古圣山,冰峰永矗的肯特汗山,走过数十日见不着一个人影的广袤沙漠,然后在小城迤都欣喜欲狂的看见人影听见人声,突然连浓烈的羊膻味,都觉得亲切好闻。
也是在迤都的小酒馆里,我对着桌缝里嵌满黄沙的破旧桌子,心事重重的喝着散发着奶酸气息的青稞酒时,突然想起,姑姑的忌日快到了。
而我,已经在关外漂泊了很久,暗卫一度失去了我的消息。
那一日,我掸掸斗笠上塞外风沙,一年来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关内。
永乐二年八月,我回到北平。
妙峰山旧地重游,景色依旧,十万花林如雪,却已无人伴我,同览胜景。
妙峰山顶,长风鼓荡,吹起衣袂猎猎,恍惚中听得女子脆笑如莺,“一辈子理不清,就下辈子再理,你总有软肋在我手里。”
男子声音清朗沉稳:“无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胁着我,这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在耳侧,恍惚间便似他立在我身后,正待我回首,蓦然惊喜。
我却直立如昔,不曾回身。
不过幻象而已。
呵,我以为捏住谁的软肋,最终被反复播弄揉折的,却是我自己的千疮百孔的心。
往事悠悠空记省。
……
妙峰山南麓,昔日山崖早已崩塌,形成一处小山坡,草木无知,历经造化摧毁之灾,不过数载,再次繁盛葳蕤。
我早已寻不着昔年遗迹。
绕着土坡缓缓行走一圈,凭着记忆找着一处山凹,觉得那里和当年山洞距离很近,便带了香烛纸钱过去。
尚未走近,我脚步突然一僵。
山凹下,嶙峋山石上香烛纸钱齐备,银衣男子,正微微俯身,以酒相酹。
这一刹间思绪百转,最终我还是走了过去。
他缓缓回身。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至平静,至汹涌。
我突然觉得心境苍老,恍惚间鬓侵雪霜,这兜兜转转的日夜,似早已过了数个轮回,人生里诸般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一一尝遍。
换得如今,相对无言。
此刻的平静相视,才惊觉,当年的跌宕,激烈,溅血三尺,拔刀相向,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活着,血液涌动着,知冷知热着,有爱有恨着的,幸福。
如今也许我依旧知道那热血激起的滋味,却已久违,久违至懒于想起。
在姑姑葬身之地,遇见她杀身仇人,我竟不想再拔剑相对,姑姑也许会责我不孝吧。
我淡淡的笑着,上前。
即已相逢,便不必转身逃避,更不必追究是邂逅还是有心。
将他的香烛纸钱挪了挪,放上我的,我道:“她未必想看见你。”
贺兰悠默然,良久答:“我只做我觉得我应做的。”
我侧头瞄了瞄,见山凹露出的泥石看来颇为奇异,竟不似造化生成,倒象是后天人力所挖导致,不由咦了一声。
他亦侧首,口气清淡:“抱歉,没挖出来。”
我怔一怔,这才明白他竟是动用大量人力,硬生生挖出这山凹,意图挖出姑姑尸体。
怎么可能!
那夜山势倾颓。犹如天柱将倾,那般彻底的崩塌,姑姑的尸身,定早已粉碎,和山石化为一体,穷尽三生三世,也不可能挖出。
贺兰悠身历其境,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当真会去做这样的“蠢事”!
他见我眼光,已知我意思,微微犹豫,只道:“我记得那日你将她头颅搁于石上,其间有石缝,也许……”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日山体初震时刻,头颅滚入石缝,卡在石缝间,那么不会再为外力所损,保全下来是有可能的。
只是这可能何等渺茫,为了这渺茫至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他派人挖了多久?
山石间土质新鲜,微带湿润,而最近没有下雨。
我的心里,微微酸涩,良久道:“不必了。”
艰难的道:“也不全是--你的错。”
他不答,只看着那一方山崖,良久道:“我并不觉得我对她有错。”
我微微苦笑,好,好贺兰氏风格,我倒忘记了,武林君王温柔形容下霸气无双,向来不惮于轻易决人生死,向来视人命如草芥。
“我只是,知道你的遗憾而已……”他后一句低如呢喃。
我默然,上前,焚香默祷。
姑姑,谅我。
你曾教导过我,做人贵乎恩怨分明,他亏负过我,但亦再三有恩于我,我终是无法以杀手相待,所以,我只能以那般的方式,为你报仇。
你可谅我?
青烟徐徐,飘拂摇动于山林间,犹如薄纱轻幕,又似晃动水晶帘,那一方淡乳色的视野里,艾绿姑姑身姿冉冉,微笑慈悯,一顾温柔。
痴儿,不过虚幻,何须自苦?
我亦微笑。
闭目,喃喃低诵。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萨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
“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贺兰悠一直静静站在我身后,负手听我诵经。
我回过身,看着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们,尤其是你,就不要在这里打扰她的清净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当先向外行去。
转过山凹,山势向上,拾阶而行,半山腰处,一处凉亭,镂雕精细,四角翼然,檐垂金铃,甚是精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听得身侧流水淙淙,细看却是用竹管自山顶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讶然,道:“以前好像没这亭子。”
他笑而不答,只挥一挥手,立时有娇俏婢子上前,浅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壶,琉璃杯,雪顶茶,十指纤细柔嫩如青葱,动作轻巧利落似拨弦,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里已明白,这亭,这茶,这人,都是紫冥教手笔,只为了贺兰教主临时路过享受而已。
见我环顾四周面露了然,对面,垂目斟茶的贺兰悠,亦温柔微羞一笑。
我看着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们不曾这般静谧相对安坐交谈,而不须经历那些敌对,责难,误会,和拼杀?
世事如棋局纵横翻覆,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还没谢谢你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摇头,为我续茶,道:“说起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着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搁了,然后我便找不着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时,你已经从关外回来了。”
我淡淡一笑,却不想作答,只细细抚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莲花,袅娜婷婷不胜风的姿态颇为动人,我赞道:“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风浑讶雪生香,这莲当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抚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爱莲,紫冥宫她住过的寝室内,所有物事,皆有莲饰,巧的是,她闺讳中亦有莲字。”
我隐约记得他母亲之死似乎和贺兰秀川有关系,又觉得不好随意问人先妣姓名,一时踌躇,他却已道:“她名莫莲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动听的名字,想来令堂在生时,定然绝色无双。”
他道:“是,先父很珍爱她。”
我又在心里念了念那名字,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想起自己曾有认识的人叫这个名字或听人转述过这个名字,实在思索不出来,只得罢了,且搁心中。
默然许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动,也不起身,握着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随即松开。
再抬首时他已神色如常温和笑问:“不再多留一会?”
我看向天际云霞:“不了,聚散因缘,不必强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这一去,我何时能再见到你?”
我心中苍凉,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还是随缘吧?”
他苦笑道:“怀素,我对于我们之间的缘分,从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缓缓道:“怀素,若你确实和我泯却恩仇,从此再无芥蒂,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静静注视他,道:“请说,但力所能及,我会尽力。”
他神色无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岁生辰,按照我们紫冥教的规矩,教主需满二十五岁,才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后一间,拜受先人遗训,我想,也许那最后一间密室里,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将这事放在心上,直觉的想拒绝,然而他的神情令我无法出口拒辞,想了想,道:“如此----多谢了。”
他似是舒了口气,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贵教的规矩也是奇怪,为何要二十五岁方可进密室?”
贺兰悠道:“听闻最后一间密室的武功极其霸道诡异,先创教之主是在二十四岁才神功大成的,还险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资质有此险遇,那功法凶险可想而知,为防继任教主资质有限而又过于急切枉送性命,先祖便定下这二十五岁方可进密室的规矩,也是爱护子侄之意。”
我听着这话,心里忽有不安,我一直觉得,贺兰悠武功在近年来越发诡异,功力大进,当日金马山沐昕和他一战,靠了绝世宝物,不顾生死着着抢攻,又以已之长逼攻贺兰悠,才勉强打了个平手,若不是外公阵法及时发动,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败无疑。
而苍鹰老人的武功当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齐名,甚至内力造诣还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贺兰悠却一直因为贺兰秀川的缘故,练功受到限制,沐昕本不应逊于贺兰悠太多的。
贺兰悠,可是报仇心切,不顾凶险,抢先练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紧,然而看他神色,并无奇异,似是并未进过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来是我多想,贺兰悠天纵英才,武功日进千里,也是应该。
当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别。
走出好远,忽听琴声清越,穿云而降,心有所动,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凉亭精雅,好风盘旋,日光阑珊,一双雪肤侍儿左右侍立,贺兰悠端坐亭中,长衣飘拂,眉目明艳,俯首的姿势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罗城之莲。
拨弦起清音,铮铮淙淙,溅玉鸣泉。
琴音中,侍儿启朱唇,婉娈作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之南有乔木,我却不愿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游,我心渴慕却难求,汉水滔滔深又阔,水阔游泳力不接。汉水汤汤长又长,纵有木排渡不得。)
我顿了顿,于原地微微沉默,终,不顾而去。
……
永乐二年冬,我在飘荡近两年后,第一次回到天山。
群山环抱中的天池,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倒映着青山雪峰,并起三峰形如笔架的博格达峰,雄伟而沉默的千年相对湖水,雪峰银光皑皑,湖水澄碧深蓝,神池浩渺,如天镜凌空,造物的色彩,于此处精妙至于极致。
山庄原本在天山并无别业,后来为制药之故常常往返,外公便在天池之侧,选址建了楼阁,楼名听雪,高楼之上,天镜之前,执杯遥望,听雪入眠,外公畅达旷朗,本就非常人能及。
听雪楼外,按例布了阵法,寻常人到得此处,见到的不过是一片山石而已。
见我回来,大家好舒了一口气,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然后出门绕天池飞奔去了,弃善怒道:“有半年你跑哪去了?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还有脸回来?”
扬恶过来一把拉开他,“喂你有完没完,怀素宝贝难得回来,你是想把她再骂跑还是怎的?我说怀素宝贝,大家都等你好久了,暗卫我们已经重新布置,并新选了一批新人,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正要回答,忽听人颤巍巍道:“要走,也得等我这把老骨头埋掉她再走!”
我怔了怔,转首看去,流霞寒碧方崎含着眼泪,正轻轻扶出一位老妇人来,而那白发妇人,不是我阔别多年的杨姑姑是谁?
“杨姑姑!”我纵身扑入她怀中。
她张开双臂,如多年之前,微笑迎我。
扑至的一刹那,脑海中突然掠过多年前北平城门,我也曾这般扑入前来接我的艾绿姑姑怀中。
这一刹的回忆,令我泪涌如泉。
然后我亦想起,自那年应天闯宫,沐昕成亲之后,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流泪。
如今,就在杨姑姑散发着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熟悉气味的怀里,在娘亲生前最亲近的人怀里,尽情的流一回泪吧。
用泪水,洗尽所有的漂泊,无依,空落,与沧桑。
狠狠的哭了阵,杨姑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含悲微笑。
然后轻轻推开我,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很害怕,走之前再见不到你,怎么向夫人交代?如今好了。”
我心一惊,勉强笑道:“姑姑精神矍铄,好得很,我看再活上几十年也不是问题,如何就说这话。”
她笑着拍拍我的手,“生死修短,原本就无需在意,你不必忌讳。”
我默然,刚才在她怀中时,我已听了她的心音,又有意无意摸过了她的腕脉,她并无疾病,但确实已趋油尽灯枯之境,时日无多了。
所幸我回来了,最后一段日子,我终于来得及陪她度过。
那年除夕,我终于在亲人围拥中过了新年,恍惚间又回到十七岁之前,每年年节,济济一堂,吃饺子贴春联,每个人都会在初一大肆勒索老头,指望着他口袋里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
老头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别的时候,想都别想。
我微笑着环顾四周,微笑着在心底祝福。
外公,你此时想必已在海外某个岛屿上,左拥右抱了吧?那里,会不会也是今天过年呢?要记得吃饺子啊。
我……终于失去了沐昕,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这……坏老头。
可我,还是很想你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做神仙也要规矩点,知不知道?
那夜,杨姑姑已不能起床,她躺在卧榻之上,慢慢吃着我喂给她的饺子,含糊着说:“夫人会包……。”
我嗯了一声,微笑哄她:“再吃一个。”
她开心的笑,忽道:“夫人来接我了……”
我停了手,看着她的眼睛,半晌,缓缓放下羹匙。
她闭着眼睛,似在默念什么,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去了,正小心的用手指轻试她的呼吸,她突然睁开眼,目光清明如婴儿。
口齿极其清晰的道:“夫人说,你很好。”
我呆了呆。
这许多天,她已不能清晰的说话,今夜,她如此清明。
悲恸突然涌上胸膛,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
娘,你来了是么?
幽冥阳世,不能相通,唯有此刻游离于阴阳之间,心中或明或暗的杨姑姑,才得见你一面,听你言语。
你……不怪我,是么?
我微微的笑,轻轻的,落下泪来。
杨姑姑逝世后,我为她守灵三月。
三月期满,离贺兰悠与我约定的三月三已经很近了,我急急下山,直奔昆仑。
饶是紧赶慢赶,我依旧迟了一步,赶到昆仑山死亡谷时,已是三月三的正午。
离死亡谷还有好远,我便被拦住,紫衣的紫冥弟子神色凝重,道:“尊客远来,理当接待,只是宫中正举行先教主祭祀大典并教主生辰庆典,非我紫冥堂主以上职司者,不得进入。”
我近年来心性平和,当下微微笑道:“我就是来参与盛会的,贵教贺兰教主去岁曾邀请我参加庆典。”
他道:“可有证物?”
我怔了怔,此事倒是个疏忽,便道:“没有,不过烦请去通报下贵教主,一问便知。”
他狐疑的看了看我,还是去通报了,稍倾回来,面有疑惑之色。
我一怔,问道:“怎么了?贵教主不承认?”
他摇头,纳闷道:“听说教主不在大殿。奇怪……”
我心下盘算,若贺兰悠不愿见我,我便离开就是,正要举步,却见一紫袍黑披风男子上前,那弟子急忙上前行礼,口称护法,我却认得他就是那日紫冥大会充任司仪之职的林护法林乾。
他近前来,看了看我,忽道:“可是朱姑娘?”
我皱皱眉,无奈道:“是。”
他微微施礼,道:“姑娘可来了,教主昨日还曾说起呢。”说着便邀我进去,我随他步入谷中,见他神色有些不安,想起刚才那弟子的话,不禁有些奇怪,便道:“恕我冒昧……贺兰教主现在在哪里?”
他苦笑了笑,“朱姑娘,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我一惊,道:“怎么了?”
他遥望着轩昂华贵的紫冥正殿,皱眉道:“一个时辰前,教主在这殿中行祭祀之礼,然后独自进入密室,按我们紫冥规矩,除长老外,其他人是不能进入正殿的。按说,教主和长老早该出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超时半个时辰了,他们依旧没出来。”
我道:“不能进去看看么?”
他摇头,“祭祀时非经教主传召,不得进入,否则以叛教论处。”他突然转头看我,“所以我刚才见了姑娘,甚是欢喜,姑娘不是我教中人,教规中也没提过外人进入会如何,倒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我沉吟道:“殿中有几人?”
他道:“三人,教主,还有我教硕果仅存的两位长老。”
我点点头,“好罢。”
……
进入大殿,空荡荡无人,我转过事先搭就的祭台,发现祭台下两名紫袍老者,蜷缩在地,已然毙命。
目光一缩,我已看出,两名老者是死在正宗功力深厚的天魔功之下。
贺兰悠却不见人影。
难道,贺兰秀川来了?
我搜寻一圈,目光凝住在祭台后一处壁画之上,那画色彩妖丽,绘着人物祭祀,出行,田猎种种,看来却是熟悉,依稀大漠鬼城入门处的“碧目”之图,我跃上壁画,细细观察那壁中不辨男女的人物的眼睛,那眼睛上一层怪异的晶块,打磨成无数碎面,殿顶一方透明穹顶漏下阳光,射在那晶块面上,那目便鲜活有致,看来可随人移动般。
我一个个人物的看过去,第三十六个人物,眼睛向上翻,不同于其余人物的下垂之态,我随着那目光抬头,看见的却是那透明穹顶。
我咦了一声,密室总不会在那穹顶吧?那里一览无遗,哪可能呢。
却还是试探着飞身跃上,靠近时便发现穹顶正中处有一小小突起,看来便如普通装饰,我伸手一拉,便听隆隆声响,大殿正中宝座后屏风缓缓分开,现出一处门户来。
那门开至底处,立时又慢慢闭拢,看来机关精妙,我一纵身,投入密道。
幽深的长廊,一排石阶逶迤向下,我看着那石阶,心中一动,想起当年自贺兰悠房中下得密室,贺兰悠曾提醒过隔两个石阶再走。
这里会不会也是一样?
我试探着前行,果然无事,走至石阶底部,便是幽深甬道,我越走越觉得熟悉,虽说方向不一,但和当年行走那条密道感觉是一样的,两壁森黑如铁,隐隐听得水声,巨大的牛油蜡烛灯光昏黄。
行走一刻,眼前突现一方墙壁。
说是墙壁,却色呈透明,如水波隐隐摇曳,明光灿烂,我视而不见,一步跨了出去,果然直直便越过了墙。
四顾一望,我恍然这正是当年密室,白石建造,四处雕刻诡异繁复的文字状花纹,而这堵墙,正是那时轩辕无和毕方转出来的墙,这个密道和贺兰悠房中的那个密道方向相对,却是殊途同归。
然而,密室依旧,却无人影。
听林乾语气,贺兰悠自进殿,便没有出来,那么定然是在密室里,为何不见踪影?
忽想起贺兰秀川和贺兰悠都说过,紫冥教最重要的密室,是“最里面”一间,既然有“最”,那么定然不止一间密室。
密室很大,我一直转到最里面,依旧一无所获,正要再次寻找一番,忽听有人笑道:“你也来了?既然来了,便过来吧。”
话音未落,眼前那些纹章突然一变,一阵跳跃乱闪,密室一方看来只是白石的墙壁,突然再次变得透明。
我也不管是谁发话,一步跨入。
然后呆在当地。
……
密室正对面,依旧是一副诡异壁画,左侧,贺兰秀川抱着雪狮斜倚壁墙,右侧,贺兰悠盘坐于地,身后站着毕方,中间却站着两个,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人。
远真,杨熙。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
今日的远真,奇怪的穿了一身紫袍,竟象是紫冥教中服饰,但更为华贵些,我认出他,是因为他依旧是最后一次我见他的颜容,难得的没有易容。
刚杨熙,神色却憔悴了不少,也瘦了许多。
看着他们,我突然觉得心一抽一抽的渐渐抽紧,隐隐中仿佛有什么黑暗的真相正鼻息咻咻气味腥臭的逼近,狞笑着,等待某个石破天惊的结局的发生。
良久,我怔怔的指着杨熙,道:“你……如何会在这里?”
他却有惭愧不安之色,躲闪着我的目光,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却已无暇再问,一个箭步,赶到贺兰悠身侧,急道:“你怎么了?”
他缓缓张开眼来。
只一眼,我的心便沉到了底。
他目光虚浮,竟有神光渐散之势,我大惊之下伸手去探他的脉,手指刚触到腕脉,便立即被弹开。
他已经真气走逆,无法自控,身处濒死之境。
发生了什么?
谁能令他重创如此?
来不及多想,我赶紧从怀中摸药丸,摸到一半手顿了顿,想起武功高绝之人,一旦面临几至散功的重创,寻常灵丹绝无效用。
除非……
咬咬牙,我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一颗赤红丹药,大如鸽卵,嗅来隐隐异香。
山庄三宝,一杀人,一护身,一救人,我唯一没有使用过的奇宝,就是眼前的灵元丹。
之所以不用,是因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颗,外公花费十年光阴练成,只为了给我在生死关头使用,珍贵无伦。
我毫不犹豫,将丹药塞入贺兰悠口中。
低声喝道:“快运功!”
一边运起我练得不十分到家的天魔内功,勉力助他引导真力回归丹田,运功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体内另有一股霸道怪异真气在横冲直撞,我的天魔功对其毫无效用,不由皱了皱眉。
贺兰悠勉强又睁眼看我一眼,垂下眼睫。
我感觉到他已在药力扶持下,缓缓试图导气归流,微微放心,又怕自己不精纯的天魔内功会和他的怪异内功相冲撞,便收回了手。
他却突然反手一捞我的手,将一物放在我手心,喃喃道:“紫魂珠……”
我低首一看,掌心里滴溜溜一颗紫色玉珠,光泽氤氲,气味微腥。
远真一直注视着我的举动,此时突然低低一笑道:“怀素,你这药是老爷子给你的最后一样宝贝吧?啧啧,可惜了的,你难道不知道,他用不着了么?”
他又笑指那紫魂珠,道:“以教主之血和施者之血练出同源之珠又怎样?你现在还剩几分的凝定神功去行化针大法?去替她解咒?”
我霍然回身,怒叱:“你是谁!你这居心叵测的贼子!”
“我是谁?”远真恍如听见一个最可笑的笑话,突然狂笑起来,“我是谁?快二十年了,终于有人问我,我是谁?可怜我自己都快忘记了我是谁!”
他笑声激烈,须发皆张,悲愤之色溢然,面上连肌肉都在扭曲,看来令人心惊。
他笑得半晌,忽又道:“不,不对,什么我快忘记我是谁,错错,大错特错,我从来就没忘记我是谁,二十年,这二十年,每一日每一夜,我都不曾忘记过我是谁,不曾忘记我为何落得如此地步,不曾忘记你们!”
他伸指,指向贺兰秀川和贺兰悠,神色狰狞。
贺兰秀川一直斜靠着墙壁,神色灰败,看来他和贺兰悠两人刚刚死拼了一场,两败俱伤,此时他亦微微张开眼,看了看远真,忽然笑了笑,道:“我想,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他边笑边自嘲的摇头,“真的没想到你居然没死……”
猛烈的咳嗽起来,咳出血丝,咳出血沫,他依旧在笑。
“贺兰笑川啊贺兰笑川,你居然没死!”
……
没什么言语比此刻这轻轻一句更令我震惊。
我呆在当地。
而掌下,我按着的贺兰悠的脉息,本已渐渐平缓的天魔内力,突然大大一震,四处乱窜如燎原野草,而原先便杂乱冲撞的那霸道真力,立时窜入奇经八脉,瞬间不可收拾。
我心一沉,知道大事不好,重伤调息之人最忌心神波动,贺兰笑川未死之消息不啻于巨雷,狠狠击在贺兰悠本已极其脆弱的躯体之上,他要如何经受得起?
何况,看贺兰笑川神情,看他匿伏二十载至今日种种举措,此中必定还有隐情,绝非贺兰笑川复活这么简单。
我心中忧急,不顾此时贸然使用真力可能导致被反噬的危险,运起天魔功便想助他收拢再次散乱的真气,却见他轻轻一让,睁开了眼。
嘴唇蠕动着,一声“爹”到了口边,却终于止住。
我看着他眼神,便知大势已去,他已经为了这个惊天消息,放弃调息,错过了最好的复苏机会,只得废然一叹。
刚才的情形,我猜想大约是贺兰秀川趁贺兰悠大殿祭祀后进入密室,下手暗袭,杀了长老,跟进密室与贺兰悠两败俱伤,只是他为何突然做此破釜沉舟之举,只怕和贺兰笑川多少也有些关系。
贺兰笑川此时已经施施然坐了下来,意兴飞扬的笑道:“今日人到得齐全,正好,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
他一边招呼杨熙也坐下来,道:“熙儿,你也坐。”
这声熙儿叫出口,贺兰悠晃了晃身子。
却如一道闪电劈进了我的心里。
贺兰笑川为何叫杨熙这般亲热?他既然复活,应该与矢志为他报仇的亲子贺兰悠相认才对?为何他对贺兰悠神情恨毒,漠不关心,反而对本应陌生的杨熙态度慈霭?
熙儿……熙儿……这是什么样的称呼?
眼光突然落到室内一枚玉瓶上,瓶上雕着碧水清波,莲叶田田,弄篙女划轻舟而来,分花拨叶,姿态曼妙,虽不辨面目,然无限风华。
我仔细看着那图,突然浑身一冷,宛如一个惊雷,滚过头顶。
这副图,我见过!
当年,训练不死营时,我曾经在杨熙的军营帐篷内,见过他悬挂一幅画,画上有碧水,有莲叶,有采莲女,还有一行题字。
“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记得当时我还拿这画和杨熙取笑,“可是阁下私慕之女子,假托了这采莲人?”惹得杨熙神色尴尬,次日再去这画便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杨熙面皮薄。
如今想起……
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家母名莫莲衣。”
莫、莲、衣!
贺兰悠的这句话闪入我脑海时,我不能自控的颤抖起来,狠狠咬了咬舌头,剧痛袭来,我才勉强镇定些。
我终于明白那日贺兰悠和我说起他母亲名字时,我为何有熟悉之感,原来就是这幅画上题字的缘故!
那么杨熙……杨熙……
难道……。
我的心,直若沉至深水之中。
不,不要,那样对贺兰悠,太残忍。
我惴惴不安的观察贺兰悠,他脸色雪白,目光低垂,我不知道他猜出了多少。
那厢,贺兰笑川却已经说起了故事。
“很多年前,一个武林霸主,在一次巡视分舵中,爱上江南苏州府一家农户人家的小女儿。”
“那女子生于水乡,性格亦温柔如水,尤其风姿绝世,容色无双,虽然不会武功,霸主依然不顾他人劝说,坚持娶了她。”
“他极是爱她,每听她说话,哪怕是最寻常的言语,也觉得欢喜,看她绣花,哪怕一绣数个时辰,也觉得光阴静好人生无憾,婚后很过了段举案齐眉两情缱绻的日子,女子很贤惠,行止有度,娴静淑德,赢得上下交口称誉。”
贺兰笑川说到此处,神情温柔,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那段日子,令他颇为怀念。
贺兰秀川却冷笑一声,道:“自我陶醉的武夫。”
贺兰笑川也不理他,继续道:“只是那男子素来是武痴,功名利禄一概淡然,唯独武学一道,极其痴迷,虽得娇妻,如胶似漆,依然不肯荒废武功,那时他的凝定神功刚练到第五层,凝定神功第五层练功要求奇特,虽不禁男女之欲,但男子不可泄一分精元,否则前功尽弃。”
“那男子刚刚新婚,又要闭关练功,又不能泄元,唯恐委屈了娇妻,便白日练功,夜间前来陪伴,依然行男女之事,只是最后关头,男子总是偷偷点了女子睡穴,不令她得知他未曾行完夫妻之礼。”
贺兰秀川突然皱了皱眉,道:“你那时练的是第五层?你不是和大家说的是第六层?你——”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
贺兰笑川得意的冷笑一声,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们真话---不出几月,男子第五层功力将要突破之时,女子突然怀孕,男子十分欣喜,但也有些疑惑,明明没有泄元,为何女子依旧能怀孕?”
“但他太过信任爱恋那女子,于是想,许是自己情热之时,难以自控,泄出一丝半毫的也未可知,而秘笈有说不宜泄元,但也没说一定会毁功,前面练过此功的也无先例,也许,是上天看他痴迷武学,年近三十尚无后嗣,故此降福于己。”
我听他说得直接,微微有些脸红,将目光掉转,无意中看见贺兰秀川面色惨白,手指微颤,目光却一瞬不瞬的,盯着贺兰悠。
“孩子降生,是个男孩,他极是欣喜,给他取名悠,祈望他这一生荣华贵盛,意态悠闲,然而产褥之中,她却郁郁寡欢,日渐消瘦,男子命人精心伺候,她依旧大病一场,病好后人便沉默了许多,无论男子怎生讨好于她,她总是愁眉难展。”
“那时男子神功已至第六层,再无顾忌,男子以为是新婚时冷落她之故,便越发体贴温存,如此过了两年,悠儿三岁时,她再次怀孕,这次生下的是双生子。”
“两个孩子虽是双生子,却长得不象,且禀赋都不甚好,幼子自幼神智不全,长子体弱多病,男子对他的怪病束手无策,而女子生产后,也一直恹恹欲病,不但不抚养两个新生儿子,连悠儿也不见,那时悠儿作为长子,已经分殿居住,有时由仆从带着进来,看看弟弟们。”
我望了望贺兰悠,他垂目而坐,一言不发,紧紧咬着嘴唇,唇色艳红,脸色更加白得惊人。
“后来男子听说,北平一带有个怪医,极擅医术,只是性情古怪,不肯出诊,便亲自带了孩子,准备去投医,临行前一夜,女子突然心情好了起来,亲自备办了一桌好菜,频频执壶劝酒,自女子生下双生子后,难得待他如此,男子心情大好,便多喝就几杯才上路。”
他言至此处,虽仍旧平静,但语气已转森寒,每个字中都隐含凛凛杀气,溢出齿间。
一室聆听的人们,俱都心生寒意,隐隐不安。
“一路倒是平静,但是到了终南山下,男子突然发现,自己的真气突然运转不灵,其后每行一步,真气便散一分,直如行走刀尖,他知道自己着了道,无奈之下,将儿子托付当地一个杨姓农妇,自己寻了处山洞,意图逼毒,逼至一半,忽听唿哨声响,有黑衣人蒙面袭至,他勉强应付,终于不支,散功倒地。”
我将这话和当年外公和我提起的做印证,暗暗点头,想起他英雄末路的凄凉,亦不由惨然。
“男子醒来时,便见一老者在照顾他,当时他生机将绝,又道必是妻子下毒害他,想她自嫁他之后,他不知珍惜痴迷武学,令她日日独守空房,青春少妇,寂寞无可纾解,因此生恨,想来想去终究是他的错,那时依旧不忍怪她,只觉得是自己不好,辜负了她。”
他自失的笑了笑,已换了口气,道:“什么他不他的,就是我罢,我当时正在钻研拈花指决,身上带着指诀的下半部,不愿留下便宜了其他人,这人于我有一面之缘,看面相也不是恶人,便赠他也罢,他坚辞不要,我道:‘拿着罢,我到这一刻才明白,武学一道永无止境,于此过于偏执妄念,也是入魔。’又对他道,我一生痴迷武学,所误良多,临到将死,才悟到为这区区俗世境界尊荣,丢弃了许多更可宝贵的东西,但望我的后人,永远不要步我后尘,被绝世武学所迷,误堕迷障,只需做个简单快乐的人,珍惜他应珍惜的一切,不要象我这样临死方觉得负人良多才好。”
“这番话当时发自肺腑,字字真言,然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贺兰秀川懒懒一笑,道:“你当然错了,因为,那毒是我下的,那黑衣人也是我指挥当地分舵伏击你的。”
贺兰笑川冷笑,“我那时还没想到你身上,我下了终南山,胡乱奔走之下竟然迷了路,不知怎的栽入一个臭水潭,我在那淤泥潭里昏迷了三天三夜,竟然醒了过来,功力虽已散去,但不知怎的性命却没丢掉,后来我发现那潭上土崖顶长着些奇怪的野果野草,成熟了后掉入潭中,久而久之淤成了臭泥潭,然而不知道是这些草中哪些起了作用,我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同时,我的容貌也大改,脸色从此斑驳,再也不能洗去。”
“我自终南山下来,心中万念俱灰,再也不想回昆仑,又听说秀川做了教主,我一直对秀川很信重,如今我失去武功,已不配再为一教之首,也不配再做她的丈夫,紫冥教托付给他也好,于是便回头想寻我那儿子,谁知不过几日,那家人便不见了,说是家中有人暴病身亡,寡妇带着孩子去投奔亲戚了,投奔哪里,也不知道。”
“我那时失去武功,身无分文,在终南山下转悠,饿极了便乞讨偷食,常被人打得一身是伤,满地乱滚,缩在草堆里呻吟时我也怨恨过她,但想着总是自己咎由自取,是报应,是老天惩罚我的不真诚。”
我听着他平静语气,微微一颤,想到当年,一代天尊,武林之主,一呼而万众应的人上之人,一朝之间,为人暗算,失去武功,权位,容貌,尊严,沦落至如此惨境,而当年那个拈花指诀上仅仅凭笔迹便英风烈烈令人怀想的男子,最终因为仇恨和折磨,变成眼前这个隐忍二十年,连武功和真面目从此都不能再拥有的人,只觉得世事阴诡,命运凄寒,令人生栗。
“有次打得最惨的时候,我被打断了腿,在路边呻吟,突然有两骑停在我面前,男子英俊轩昂,女子容貌绝俗,恍若神仙妃子,”
说到这里,贺兰笑川对我看了看,道:“那是你爹娘。”
我震了震,未曾想到此事还有我爹娘参与,听他道:“燕王当时对我看看,倒没什么兴趣,是舞絮停了下来,道,这个人骨骼清奇,不似圉于泥尘之人,如何会沦落至此?”
“她这样一说,燕王倒来了兴趣,道‘你看人总没有差的,既如此,我救了他便是。’命人给我治伤,要我做了他的伴当。”
“大约做了燕王随从不多久,舞絮便和燕王决裂了,燕王带我回了北平,找了个名医给我看伤,这人武林世家,极擅治各类内伤症候,对各类武功也极博览,我终究是个好武之人,因此与他甚是投机,有次谈得兴起,我突然想起那个神功第五层的疑惑,便问起他。”
“我没说是自己,只说是听说,当时他听了,一拍大腿,笑道:那位仁兄是谁?恁可怜的,被戴了绿帽子!”
这话恍如巨雷劈在我耳侧,当时我就呆了,我便问他:“难道神功第五层泄元,真的会前功尽弃?”
“他道:‘何止前功尽弃,只怕还会重病。’”
“我呆呆道:‘那……’”
“他道:‘既然无事,那定然没泄精元。’”
“我道:‘你此话当真?’”
“他斩钉截铁:‘绝无虚言!’”
“当时我恍若失魂,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原来我的散功,失位,我所吃的所有苦楚,原来这许久的愧疚,自责,甘心情愿的自我放逐,都是我可笑的自我迷惑,都是我自作聪明的放过了那对欺骗我,伤害我的奸夫淫妇,可笑我明明被人所害,却连报仇都没有想过!”
“我怎么能令害我的人犹自逍遥?怎么能不报散功辱身之仇?怎能不夺回我所失去的一切?那夜,天降雷雨,电光如蛇,天公亦为我鸣不平,我立于当庭,任暴雨泼面,以血为誓,穷尽此生,必报此仇,我要让害我的,令我蒙羞的所有人,都落得比我更凄惨的下场,我要他们纵入九层地狱,亦魂不能寐辗转呼号!”
一阵僵冷麻木中,我伸出手指,狠狠塞进自己嘴里,拼命努力制止自己呼叫出声,不,不要,不要是那样——
手心下,贺兰悠的身体如此僵硬冰冷,若不是我依旧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我几乎以为他已死去。
“我去打听了江湖上的消息,又远赴昆仑,用了许多办法探听了一点紫冥教内情形,然后我便知道了我该如何去以最残忍的方式去报复,于是我去求燕王,我对他说出了所有秘密,我求他帮我,在贺兰悠长成后,全力扶持他和贺兰秀川做对,燕王问我,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我说,我将来会报答他,而且贺兰悠从小不凡,你若能在他微薄之时帮助他,他总有回报你的那一天。”
“然后我将历代教主都随身携带的神影护卫图留在燕王府,请燕王将来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透露给贺兰悠知道,他一定会寻机来取,我要看到他父子相弑,就必须先令贺兰悠长成,壮大,直至与贺兰秀川势均力敌,然后,就会很精彩很精彩……”
贺兰笑川目光阴鸷,嘴角的笑纹阴恻恻,言语间恨意森森,我怔怔的听着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武林公案,亦觉得寒意从心底涌起不可断绝,跪在贺兰悠身边,我几乎已经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只用力扶住他不住颤抖的身子。
而贺兰秀川脸色死白,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开口。
“请托燕王后,我离开燕王府,着意去寻找那个老人,想讨回我的指诀,重新练回武功,结果当我遇见他时,他恰逢受伤后中了风寒,我见他性命危殆,便照顾了他几天,结果无意中发现这老人学究天人,竟是百年难遇的奇人,我便下定主意,要拜他为师,他醒来后,我再三求恳,他先是不肯,后来我在院中长跪一夜,次日晨,他唤我进门,坐在榻上,看了看我,道:你目有潜光,心怀异志,本非我道中人,奈何有此一缘,天命违者不祥……你若拜我为师,便得忘却前生恩怨,你肯不肯?”
“我当时心中惊震,但想也不想便应了,他注目我良久,叹息一声,道:‘就知道不该欠人的……天意……避也无用。’便收了我做弟子,给我取名叫远真。”
“他问我要学什么,我说学异术易容轻功,我知道这老人智慧若深海,对他说谎是没用的,便承认自己确有仇家,但并不希冀报仇,只求自保而已,老人并不言语,只教了我要学的。”
“我害怕老人洞若明烛的目光,害怕他认出我是当年那个终南山偶遇之人,艺成后很少留在他身边,何况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以采药为名,缕缕游荡在昆仑附近,日日观察着那对父子,那时,她已逝世,我想,莲衣,上天真是厚待你,你竟没能活着,等到我--——同时,我和左护法轩辕无通上了消息。”
贺兰悠再次震了震,我俯首,伸手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很快在轩辕无面前证实了我的身份,当然,没全说实话,他本就是我的忠实臣子,为了怕他嘴不严实坏了我的计划,我要他立誓,在贺兰悠二十五岁之前,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
“通过轩辕无,我将贺兰秀川因篡位而致未能掌握的紫冥教的最高机密,慢慢透露给了贺兰悠,鹫骑,拈花指诀修炼不当的破绽,鹫骑以昆仑绝崖上千蜂洞内宝椆花喂养最佳,那需要身形瘦小善于攀爬的种族,如都掌蛮人,才能采摘……最后,我指示轩辕无潜入这间密室,将教主密室里的凝定神功第八层的法决,提前给了贺兰悠。”
“轩辕无也知道教主密室内有霸道功法之事,他起初有些疑问,我骗他说,贺兰悠根骨不凡,自小我曾给他伐筋洗髓,定可无虞,他若不早日练成神功,如何在贺兰秀川手下有自保之力?轩辕无向来对我深信不疑,因此便将法决交给了贺兰悠。”
我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原来我那日的预感竟是真的,贺兰悠,贺兰悠——
“我给他法决时,算过时间,以贺兰悠的资质,定可练成,但过于冒进的结果,便是迟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以我对贺兰悠功力的推算和对凝定神功的了解,今年三月,贺兰悠定有散功期,此时必须静养闭关,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举。”
“轩辕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献计贺兰悠,假称贺兰笑川未死,出现在大漠,贺兰秀川听见这消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昆仑山之誓,赶去大漠,发现被骗,他杀了轩辕无,真好,省得我灭口,而轩辕无临死前,交给贺兰悠所谓的‘贺兰秀川弑兄’证物,其实那证物,是我伪造的。”
“他死后,贺兰悠齐集势力,反击贺兰秀川,将他赶下教主位,眼见他一步步向着我安排的方向走,我真是痛快绝伦。”
“后来,燕王攻下京城后,我在应天黔国公府,遇见熙儿,其实我很早就已经找到他,我甚至通过他养母,交了副当年我带着的他母亲的小像给他,并留下了武功心法给他研习,但是同样为了保密,我没和他相认,也没敢给他太高深的武功,直到那天相遇,我觉得时机已成熟,我告诉了他他的身世。”
“后来……”他突然转向我,笑笑,“我一向重诺,无论什么样的誓言,我都会去努力实现,所以,我应燕王的要求,设计骗来了方家后代,杨熙营中专训出的善于追踪隐匿的部下,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我们父子,还了燕王的情。”
我目光转向杨熙,想起黔国公府那次见他时他的苍白神情,想起谨身殿校场演练之后他离开时的欲言又止,对他缓缓现出一个了然嘲讽的冷笑,他满面羞愧转开头,不敢接我的目光。
“然后……便是今天了,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我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步步为营时时设局,多少日子被仇恨咬啮辗转夜不能眠,无数次深夜里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计谋和下一步计划,就是为了今天。”
“在今天,你,”他微笑一指贺兰秀川,“你一听说那贱人留下书信给你,你便不顾生死的奔来了。”
“在今天,你,”他再微笑一指贺兰悠,“你满心诚意的给你的假爹祭祀,却被亲爹伏击,恰正值你莫名散功,你拼死反击,凝定神功第八层全力拼命,谁人可挡?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笑得眼泪飞迸,“真好笑,真好笑,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真开心,我真快活……”
一段无人得知的江湖秘闻,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一段漫长延续至二十载的血泪斑斑的诡谲风云,结束在他状似疯癫的笑声中。
没有人再能说话,只有他无限凄厉恐怖的笑声在室中回响,撞击在墙上,再阴森飞窜在密室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利矢,带着阴风。
人人,中箭受伤。
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