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沉思道:“而他又度过了灾祸的危机,目睹了天空王后的回归,正寻思着要给打碎他玩具的灾祸一些教训。”
王子情绪失落地道:“他甚至算无遗策,规划好了沃尔顿和龙霄城的未来。”
以及……星辰王子的未来。
快绳笑了。
“呵,还是老样子啊。”他的口吻颇为怀念,却带着几乎漫溢出来的愁绪。
“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
泰尔斯点了点头。
“这就是临终前的他,最后的努恩王,”王子艰难道:“直到……”
他没再说下去。
“是么。”
快绳接过他的话头,语气不明。
泰尔斯叹息道:“别担心,一切发生得很快,就在一刹那,他什么痛苦也没感受到,就去世了。”
两秒的沉默。
“是么。”
快绳靠上墙壁,抱紧膝盖:“那龙霄城呢?”
泰尔斯的呼吸为之一滞。
“真的吗?”王子带着淡淡的怨气,反问道:“你问我?”
“灾祸降临了盾区,跟天空王后鏖战至晨,死伤枕藉……国王死后,谣言四起,秩序混乱,黑沙领的军队夤夜入城,跟里斯班刀兵相见,”泰尔斯深呼吸着开口,像是听着陌生人讲述一段陌生的故事:“白刃卫队损失惨重,尼寇莱带着最后的人手拼死反击。”
泰尔斯的语气越来越急。
“伦巴一度占据了英灵宫,五位大公在英雄大厅里捏着彼此的未来和性命,手按剑柄,生死拉锯,罗尼大公和奥勒修大公甚至已经兵刃出鞘,打算跟伦巴你死我活。”
“卡斯兰、迈尔克……无数人都死在那场该死的拉锯战中。”
他每说一句话,快绳的影子就颤抖一下。
“最后,塞尔玛我是说阿莱克斯·沃尔顿顶着重重的压力,在他们不怀好意的目光下,艰难继位。”
最终,泰尔斯瞪着双眼,死死盯住穿床板上的人影:
“在无数双彼此仇恨的眼神下,查曼·伦巴戴着带血的王冠,在刀阵剑雨中,踩着无数尸骨,加冕成王,是为查曼一世。”
快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六年来,龙霄城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女大公的资格深受质疑,封臣们矛盾重重,国王不怀好意,诸侯虎视眈眈至于我,则作为人质和棋子,被死死困在那里,直到如今。”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你满意了吗?”
泰尔斯冷冷地道:“逃避责任,惹出这一切的摩拉尔·沃尔顿。”
快绳久久不言。
直到整整十几秒后。
“所以这就是答案,谢谢你。”快绳无力地回答。
“我很遗憾。”
泰尔斯紧紧蹙眉。
“你很遗憾?”
星辰王子冷笑一声:“那可是你的国度,你的城池,你的家乡。”
“而你‘很遗憾’?”
快绳摇了摇头。
“泰尔斯。”
他的口吻有些低沉。
“当你对迪恩说,你不想问那么多,只想我永远消失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理解一些。”
快绳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他的语气无精打采,但却蕴藏着一股难言的哀戚。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如果六年前你还在好吧,我是说,要是你躲过了刺杀后,至少选择回到龙霄城的话……”
快绳猛地抬起头!
“那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冷冷地道。
泰尔斯愣住了。
“还是一样,阴谋,诡计,政治,利益……”快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出口:“无论龙霄城还是埃克斯特,无论伦巴还是沃尔顿,什么都没有改变。”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
“我当然知道,死伤惨重,代价高昂。”
快绳难过地开口:“这就是权力的斗争。”
“你指责我的逃避带来了祸患。”
“可你怎么知道,我待在龙霄城大公乃至埃克斯特国王的位子上,害死的人就会比现在少?惹下的祸就会比现在小?犯下的罪就会比现在轻?龙霄城就会比现在幸运和安稳?”
泰尔斯咬紧牙齿。
“你不知道,泰尔斯。”
快绳冷厉地道:
“你以为,龙霄城的灾厄和祸患,埃克斯特的动荡和剧变,就真的只是伦巴的阴谋,或者我的任性,又或者父亲的失措带来的?”
他从墙壁上直起腰板。
“我父亲,天生之王在他活着的时候威震西陆,压服诸侯,穷兵黩武,将龙霄城的威严推到三代以来的最顶端,将恐惧和服从遍植国土内外,接下来只差一统埃克斯特。”
快绳语气冰寒:
“然而,这就注定了他早已成为某人的敌人各路大公的敌人,封地贵族的敌人,西陆诸国的敌人,乃至他治下小民的敌人,哪怕没有伦巴,没有暗室,没有血色之年,哪怕没有苏里尔的意外,没有……没有我的出走,终有一日,这些敌人也将以另外的面孔和角色,比如罗尼,莱科,特卢迪达,甚至他最信任的手下,由另一批对他不满的人扮演,回卷而来,直到淹没龙霄城的王座。”
努恩王的敌人……
泰尔斯沉思着,眼前出现六年前的龙血一夜里,那些该为之负责的人们:被逼到绝境的黑沙大公,善变的康玛斯侯爵,隐藏至深的暗室,阴沟里的黑市势力,乃至……乃至星辰的至高国王。
即使格里沃这样的升斗小民,也对他的国王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而努恩王的身侧……只有他的半个龙霄城。
“父亲之所以身死,并非由于某个计策的失败,某件意外的事情,或者某人愚蠢的举动,”快绳的语气里带着沉痛:“而是因为在这个时代,他攀登得太高,太多的人想要他死。”
泰尔斯怔住了。
在无数个日夜里,当他回想起六年前的龙血,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努恩的失策,伦巴的狠辣,暗室的阴险,秘科的隐秘,以及大公诸侯的机关算尽。
但是……
“极盛与极衰之间,不过一线之隔。”
“这是大势,泰尔斯,”快绳的语气越来越急:
“出海归来,险死还生之后,我就明白了:历史并非由我们这样看上去地位高贵,权力非凡的个人所掌控,而是由世界上无数不可阻挡的浪涛,深不可测的漩涡,震动千里的海潮和信风决定的。”
“若拦阻潮头,再坚固的战船也将粉身碎骨,若乘风起航,再脆弱的舢板也能远行万里在它面前,哪怕伟如英雄也无力回天,哪怕渺若草民,也能顺势登顶。”
“太多的人只看到一个个阴谋诡计,明争暗斗,英雄草寇。”
“但在汹汹大潮之前,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我们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少,没有人能逆势而行,力挽狂澜那只是我们对那些,在浪潮之末浮出水面的人物的错觉。”
“别说是我父亲,即使是复兴王和龙骑王再世,也是一样……哪怕父亲成功地把王位交到我的手里。”他的语气微微颤抖。
“我看得很清楚,无论谁坐在那个宝座上,龙霄城注定盛极而衰,无论何人领导巨龙国度,埃克斯特也必有潮起潮落。”
快绳默默地盯着泰尔斯。
“就像你身上流传的王国血脉,就像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
泰尔斯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你以为,现在龙霄城因为一位女大公而风雨飘摇,动荡不堪,就一定是坏事吗?”
快绳低下了头。
“你又怎么知道,如果此时的龙霄城,如果这个在努恩王之后,令人忌惮的势力依然由一位正统的男性后裔继承,依然高举着天生之王的权威,那新国王和旧诸侯们,就不会以比现在更可怕百倍的重压和手腕,来对付龙霄城,就像蚕食昆虫尸体的蚂蚁,把我们吃得只剩残骸?”
“我不是他们,泰尔斯,我不是父亲,我不是苏里尔,我更不是我的表兄杀死亲哥哥的查曼·伦巴,”快绳抱着双臂,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做不来,在那种深渊般的绝境里,在那种充斥着阴谋诡计、毫无喘息的空气里,在那些每个人都活在地狱中的日子里,我除了把龙霄城带向毁灭之外……”
“什么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