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电闪雷鸣,一系列他以为早已忘却的回忆再度闪现出来,法比奥捂住了脑袋。
“是——是的——朝朝、还要,朝前面再走一些,然然后、往上面。”数年未曾与他人有过交流,他的结巴更严重了,还带着一丝沙哑。
“噢,也就是那个方向吗,太久没回来我都忘了,谢谢你,陌生的先生。”她温柔地笑着,但牧羊人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总算结束了——’不知为何,明明应该算是久别重逢,法比奥却只想要她快点儿离去。
“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陌生的先生。”但她接着开口,这份曾经很是喜欢的热情如今他只感觉想要逃开。
“呃——是——”法比奥感觉自己像是吃了黏性极强的史莱姆那样,难以张开口几乎要窒息地艰难挤出了这几个字:“是是的,恭恭喜您、夫夫人,还有骑士先生。”
“谢谢。”她笑着道谢,紧接着与骑士一同扬长而去。
寒风呼啸。
一阵接着一阵。
不知是冻僵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法比奥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着,疯狂地颤抖着。
他不知在原地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冷风当中伴随的一声“呀————”的尖叫才总算惊醒。
法比奥呆呆地转过了头,那好像正是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
她再度高喊。
“救命!!谁来救救我们!!”
牧羊人。
飞奔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勇气。
人生在一瞬之间像是小学堂时他看不懂只好拿来翻着玩的书卷那样一闪而过:
从小学堂上逃避;从殴打母亲的父亲身边逃避;从她的身边逃避。这所有一切的愧疚和自责凝聚成了他每一步迈下的动力,他从未跑得如此之快,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起了直面事物的勇气那般,脏兮兮臭烘烘的法比奥健步如飞地朝着那边赶去。
“嚓————”“恶啊————”然后在面见到那个庞然大物的一瞬间,双脚一软,直接跪倒在了地面上。
“我的天啊,这是一头——”
“龙——”
“吼啊——”“快逃亲爱的!”靓丽的白马躺倒在了低上,一只巨大的爪子扒在了它的身体上。从马背上翻滚下来的两个人浑身是泥狼狈不堪。
“我,我腿,腿用不出力气来——”她颤声这样说着,面容惊恐,泪花连连。
“该死!”骑士回过身“锵——”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单手剑,但这单薄的剑刃在浑身黑漆漆的巨大地龙面前就像是根竹签一样无力。
法比奥清楚地看着那头龙歪过了头,它纯黑色没有瞳仁和眼白之分的眼睛里头看不出任何的颜色,像是在努力思考着面前这些小小的两条腿直立行走的生物到底是一些什么。
“能站起来了吗,努力站起来,我们得向森林那边逃跑,不能把它引向城镇!”骑士这样说着,而她仍旧没能站起来。
声音在一瞬间拉离了现实,他像是身处在别人的梦境之中,听询着那些飘渺的呓语一般,缺乏实感。
‘城镇......吗’
‘是啊,这么大一个家伙,如果让它接近城镇的话,肯定会有很多人会死掉吧。’
‘本来最近就降温,别人不说,就连治安队的人都成天在打盹了。毫无防备的样子,别说是一头龙了就算是高地人来袭也完全防不住。’
‘但是、但是我又为什么要在乎那些家伙的生命,为什么要——’
‘做点什么!’
不,可我又怎么可能战胜得了。
‘做点什么!’
不,这里不需要我啊。
‘做点什么!’
还有其他人可以承担这份——
‘没有了’
‘没有其他人了’
“要......做点、什么!”
“嘶————”他深吸了一口气。
“呼————”然后缓缓地吐出。
“嘿————!!!”张开嘴,唾沫飞溅之中,吼出了令人怀疑那瘦弱矮小的身躯当中到底如何拥有这种气量的一声大吼。
“唰——”两人一龙回过了头。
“锵当,锵当——”法比奥拼命地挥舞着带有铜铃铛的木棍。
“这这边,你你你这愚蠢的,畜生!”他高声地大喊着。
“嘶——吼——”“咚——!”龙转过了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朝着他跑来。
“噫——!”牧羊人的双腿软掉了,他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尿一裤子。但在与她对上眼的一瞬间,看着泪光闪闪的她,法比奥咬紧了牙关。
“我我我说——这这边啊——该该该、该死的畜生!”他感觉自己舌头和脸都在发麻,结巴着拼命咆哮,然后转过了身,要将地龙朝着另一个方向引去。
在离去之前,法比奥回过了头又看向了她。
但她没有看着这边,在地龙转过头朝着这边跑来以后,她只是露出了一个安心的表情,然后就看向了那名护在她身前的骑士。
‘是吗.......’
‘是这样啊。’矮小又臭烘烘的牧羊人,脸上露出了失落、却也有几分解脱的神情。
‘就连这一生一次地鼓起勇气想要扮演英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看,没有任何人一个人在乎。’
“啪——!”木棍折断了,法比奥一路狂奔。
“咚咚咚!”地龙以惊人的声势追在他的身后。
‘好蠢的死法啊法比奥,为了在人家的面前出个风头,结果却连看都不看你,而且也已经早已忘记了你是谁。’
‘好蠢的死法啊。’
他狂奔着。
常年牧羊对于本地地形了如指掌的他,即便头脑不清醒身体却也本能地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钻。
“咔——!!”地龙咬断了树干。
“咚——!!”地龙撞翻了石块。
这惊天动地的声势和数吨重的庞然大物紧追其后的事实足以令最勇敢的帝国骑士都胆颤心惊,但他却总是能从微小的角落和缝隙当中,以那灵活的矮小身躯钻入其中躲闪开来,继续朝着前方奔跑。
“悬悬、悬崖吗——”
拼命的奔跑流出的汗水在被寒风一吹的时候令他冷得连舌头都在打结,浑身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寒冷而不住地颤抖着,法比奥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能够和这么一头巨大的龙跑了个不相上下。
十余年之隔,他久违地,再度感觉到了畅快淋漓。
没有重压、没有期待、不需要为谁负责任、也无需看着别人的眼色而活。
只是畅快淋漓地,在自己熟悉的山间小道上狂奔。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已经开始抽筋跑不动的小腿肌肉一颤一颤地,在那头巨大的地龙朝着他张开充满腥臭和死亡气息的血盘大口扑过来之前,法比奥。
撑着腰。
放声大笑。
“吼呜——”
“叩!!”上下颌的咬合发出了巨大的碰撞声,但脑浆已经完全化为一滩黑色污泥的地龙,对于局势失去了合理的判断。
“吼——!”失衡的巨大身体,不可避免地朝着悬崖下方坠落。
“吼呜!!”它拼命地用爪子扒着岩石和泥土,最终还是在自己重达数吨的躯体拖动下朝着下方落去。
“嗷——!”
“嘭!!”结霜的谷底地面上传来了巨大的撞击声,之后是久久的沉寂。
而在数个小时过后,天空中缓缓地飘下了雪花。
覆盖在这庞大的黑色躯体之上。
————
两天以后,一阵马蹄声在狼狈不堪的悬崖边上响了起来。
“老师,看那个。”
“嗯,我注意到了。”
“这是......有人把它引到了悬崖这边摔下去了?”
“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够跑得过连战马都跑不过的地龙......”站在检查着痕迹的米兰和亨利身后,菲利波有些难以置信地这样说着。
“锵朗——”亨利捡起了半截被踩断的木棍,末端的铜铃铛轻轻摇晃,发出声音。
“呼——”米拉呼出了一口白气,而身后的玛格丽特则注意到了旁边的某些景象。
“是野蔷薇。”亨利开口说道,上来的只有四个人,费鲁乔留在了山下看守马车和战马。
“浪漫的梦吗......”玛格丽特轻声说出了它的花语,然后伸手从被地龙刨过还因为降温冻死凋零的花田中摘下几朵看起来还比较完好的。
“愿这位无名的英雄,能做个好梦。”她递给了米拉一朵,然后伸手把花朝着谷底撒去。
“——”菲利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脑袋往下看了一眼:“等等、地龙的尸体呢。”
“......”
“......”米拉和玛格丽特也探出头看了一眼。
十来米深覆盖着一层薄薄雪花的谷底除了一滩已经结冰的黑色血迹还有半截看起来是人类的尸体以外,没有其他的东西存在。
“快些重新上路吧,必须警告司考提的人。”亨利起了身,开始朝着后面走去。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都还能离开吗。”菲利波的语气当中有着一丝恐惧:“果然已经完全变成亡灵了。”
“动静这么大,司考提小镇应该也已经有其他人注意到了。好消息是他们会为此作一些准备,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而坏消息是。”亨利半眯起了眼睛。
“这些准备很可能毫无作用。”
“该走了!”“嘶——”小独角兽蹭了蹭米拉。
“嗯。”
“不论你是谁,愿你安息。”白发少女抛下了手中的红蔷薇,然后转过了身。
已经被冻干的花儿在落下的一瞬间碎裂开来,花瓣与雪花一并翩翩飞舞,打着旋儿朝着底部飘去。
而重新上路的一众五人,消耗了相当的时间,才从这七拐八绕将近两公里的复杂山坡上走了下去,回归到了正路之上。